门帘被掀起时,带着股夜寒,顾昭踏进来,外袍上沾着的废墟灰烬簌簌落在地上。他手里端着药碗,青瓷碗沿还冒着白气,飘来苦中带甜的甘草香——是给魏五炖的润肺汤。
魏叔醒了。他把碗搁在桌上,瓷碗与木桌碰撞发出轻响,刚喝了半碗汤,说要见你。
苏晚抬头,正撞进他深潭般的眼底,那里映着烛火,也映着她的影子。他外袍还沾着废墟的灰,发尾却沾了米铺的甜香——定是让影十一去买了桂花糖,给魏五润喉,那甜香混着药香,倒不那么苦了。
后厢房的土炕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褥子,魏五半靠着被子,脸色白得像宣纸,嘴唇干裂起皮。他见苏晚进来,枯瘦的手便往她衣摆抓,指节上的老茧磨得她布料发响,力气轻得像片叶子:小晚...对不住,没护住药铺...
魏叔说什么呢。苏晚握住他的手,摸到掌心纵横的老茧还在,那是常年挑水劈柴磨出来的,眼眶就热了。魏五是逃荒时跟着她们的流民,从前在药铺当杂工,挑水劈柴从不说累,手掌总带着洗不掉的药草味——上次她给小孩治痘疮缺紫草,是他翻了三座山去采,回来时草鞋磨穿,脚底板全是血泡。
还有...魏五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胸腔起伏得像风箱,苏晚连忙扶他拍背,掌心能感觉到他瘦得硌手的脊骨。他咳得间隙,指节发白地抠着被角,棉絮都被抠出了毛边:副本...在城南老窑厂...藏在第三块砖下...
苏晚的手一顿。城南老窑厂她去过,是前朝废弃的兵械库,后来烧窑的人走了,只剩断墙残瓦,风一吹就呜呜响,像有人哭。去年冬天她去捡过碎砖搭灶,记得墙根有块砖松松的,敲起来是空的,当时还以为是老鼠洞。
老窑厂...顾昭重复着,眉峰拧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前朝兵械库四通八达,地道能通到城郊,谢世衡若在那藏东西...
所以得抢在他前头。苏晚替魏五掖好被子,转身时眼底闪着锐光,像淬了火的针,但更要紧的是——她举起账册,显影的字迹在烛下泛着冷光,这里头提到的柳先生,和赵文渊招供的是同一个人。
顾昭接过账册,指尖停在柳先生送毒,七日封喉那行字上,纸页因为浸了血,摸起来有些黏腻。他想起三日前审赵文渊时,那贪官最后疯癫着喊:柳先生要我死!他的毒...无色无味...当时只当是疯话,此刻看来,倒像是真的。
此人不仅懂毒术,更懂人心。顾昭把账册递给她,指腹轻轻擦过她眼角的泪痣,带着薄茧的指尖蹭得她皮肤微痒,谢世衡不过是台前的刀,柳先生才是握刀的手。
窗外的月光爬上窗棂,像撒了层碎银,落在账册上,让那些显影的字迹更清晰了些,像一条条蜿蜒的蛇。苏晚站在医馆废墟前,断梁上还挂着半块活死人医的木牌,木头被烧得焦黑,边缘卷翘着,被夜风吹得吱呀作响,像在说什么秘密。
她怀里的账册裹着影十一给的粗布,粗布带着日晒后的暖,衬得账册纸页的凉格外分明,触感像块烧红后又浸了水的炭,烫得人心里发紧。
明日让影十一假意押送账册去太医院。她转头对顾昭说,月光把她的轮廓镀得清亮,睫毛上像落了霜,谢世衡以为我们急着交官,定会派人劫。
顾昭的手指扣住她后颈,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像圈温暖的铁环:你不能去。
可这账册,只有我知道怎么读。苏晚仰头看他,眼里有星火在跳,像夜空落进了萤火虫,顾昭,我不是当年逃荒时那个只会哭的小丫头了。
他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她能听见他胸口沉稳的心跳,混着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让人安心。
夜风掀起两人的衣摆,账册上显影的字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像一张铺开来的网,网眼里缠着血、缠着药香、缠着未说尽的话,正等着收网的时刻。
明日卯时,影十一带二十个暗卫扮作民夫。顾昭贴着她发顶低语,气息拂过她的发丝,带着点桂花糖的甜,你穿影十二的衣服,混在马车上。
苏晚笑了,眼角的泪痣在月光下像颗小朱砂,手指轻轻抚过账册封皮上魏五的血痕——那血痕早已干涸,却像还带着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