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冗长而幽深的宫道,苏晚默默地数着脚下的方砖,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未知的旅程上。当数到第七百二十八块时,慈宁宫那高高翘起的飞檐出现在眼前。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轻轻作响,那声音清脆悦耳,竟像极了医馆门口魏五挂的防贼铃,在这陌生而庄重的宫里,给她带来了一丝熟悉的温暖。
殿内弥漫着袅袅檀香,那香气仿佛能让人忘却一切烦恼,沉浸在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中。太后半倚在软枕上,鬓边的珍珠簪子有些歪斜,却更衬得她脸色苍白如纸,仿佛一片随时可能飘落的秋叶。
见苏晚进来,太后微微抬起手,那动作虚弱无力,声音轻得如同一片云:“免礼。”
苏晚恭敬地跪在软垫上,先抬眼进行望诊。她敏锐地观察到,太后眼角的细纹里泛着青气,唇色发乌,这是典型的气血瘀滞之象;再看舌苔,淡白而滑,显然符合风湿之症;最后搭脉,寸关尺三指下,脉象细如丝线,重按却又有弦象,综合判断,是慢性风湿性关节炎合并气血不足。
“太后这病,怕是受了多年风寒。” 苏晚刚一开口,殿内原本交头接耳的宫女们顿时噤声,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静止。她用余光瞥见左侧站着一个身着绯色官服的中年人,方脸阔鼻,正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她,想来应该就是太医院院判陆大人。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奈与疲惫:“哀家年轻时随先帝去北境,帐篷漏雨,在湿地上躺了整整一个月。后来每到阴雨天,这膝盖就跟泡在冰水里似的。” 她微微抬手指了指案上的药渣,“太医院的药吃了半年,却只管用三五天。”
苏晚转头看向那堆药渣,仔细辨认着其中的药材。当归、黄芪、防风…… 都是常见的补气血祛风湿的药物,然而,配伍时却没有充分考虑到太后年事已高,脾胃虚弱,这些大补之药反而滞留在中焦,无法发挥应有的作用。
“臣女想用针灸试试。” 苏晚一边说着,一边取出针囊,将银针对着烛火轻轻晃了晃。那银针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寒光,这是她事先用酒浸过,消过毒的。
殿内顿时响起一阵抽气声,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陆大人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如同一块磨钝的刀,带着一丝不满与质疑:“民间医女好大的胆子,太后金尊玉贵,怎可随便用针?”
太后却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一丝回忆与感慨:“当年哀家生皇上时,稳婆就是用针救的急。” 她缓缓褪下左侧的锦袜,露出浮肿的膝盖,那膝盖看上去有些肿胀,肤色也略显异样。“小苏医女,你扎。”
苏晚捏着银针的手稳如磐石,仿佛承载着无数的信任与使命。她先精准地刺向犊鼻、阳陵泉两个穴位,行平补平泻之法;接着又取关元、气海穴位,以调补气血。银针缓缓刺入肌肤,太后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眉头渐渐舒展,露出一丝舒适的神情:“暖…… 膝盖里像有团火在烧。”
陆大人站在一旁,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留下一道道深深的痕迹。他紧盯着苏晚翻飞的手指,心中涌起一阵苦涩。太医院那些墨守成规的老家伙,只会守着古方一成不变,哪里知道还有这般独特的扎针方法?
三日后复诊时,太后的膝盖已经能微微弯曲,这明显的好转让众人都为之惊讶。苏晚正低头专注地写方子,忽然闻到药炉里飘出一股怪异的味道。她心中一紧,赶忙凑过去仔细嗅了嗅,原本该有的艾草香变得十分淡薄,反而增添了一股苦涩的蒿草气。她立刻意识到,这味药被人换了。
她不动声色地喊来司药的小太监:“把今日的药材清单拿来。” 等那孩子小心翼翼地捧来账本,她快速扫了一眼,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 “蕲艾三钱”。可药罐里的,分明是便宜的野艾。
“陆院判。” 苏晚突然抬头,目光如炬地看向陆大人,“太医院的药材,向来这么讲究?”
陆大人正端着茶盏,听到这话,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泼洒在官服上,留下一片深色的水渍。他干笑两声,试图掩饰自己的慌乱:“许是底下人粗心。”
苏晚没有接话,只是重新写了一张方子,特意在 “蕲艾” 二字众人的面称药、碾磨、煎煮,每一个步骤都严格监督。
药香渐渐飘起,那熟悉而浓郁的味道弥漫在殿内。太后微微闭上眼睛,轻轻点头:“这才对味儿。”
当晚,苏晚被留在偏殿歇脚。她静静地靠在窗台上,望着殿外的灯笼发呆。那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昏黄的光,仿佛在诉说着宫里的故事。风卷着几片残叶,呼啸着掠过廊角,隐约传来两个小太监的私语:“听说今日陆院判被太后骂了……”“嘘,没看见苏医女的方子上盖了太后的私印?”
月光如水,缓缓漫过汉白玉栏杆,洒在苏晚的身上。她轻轻摸出怀里的针囊,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母亲说:“针要扎病,更要扎人心。” 此刻,针囊上的红绸被她的体温焐得温热,她不禁想起顾昭说的 “更大的风暴”。她明白,这看似华丽的宫里,不仅有病痛,更隐藏着无数的阴谋与毒害。
第二日清晨,太后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脸上也有了些许血色。她亲昵地拉着苏晚的手,指腹轻轻蹭过她掌心的茧子,感慨地说:“哀家这把老骨头,总算遇到个会看病的。”
陆大人站在殿外,望着她们相握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怨毒,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仿佛要将心中的嫉妒与怨恨都发泄出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封密信,那是晋州藩王的人昨日送来的,上面写着 “只要绊住苏晚,赈灾粮的事就查不下去”。
苏晚出宫时,暮色如同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缓缓漫过宫墙,将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顾昭早已等候在午门外,见她出来,立刻上前两步,目光急切地在她身上打量着。苏晚轻轻摇头,表示自己并无大碍,却瞥见他大氅下鼓起的轮廓,想来是藏了一把短刀,以备不时之需。
“明日我再来。” 她对顾昭轻声说道,那声音轻得如同一句誓言,却又透着无比的坚定。
转身时,她又望了眼那巍峨耸立的宫墙。在月光的映照下,那墙垛宛如医馆后巷的哨塔,只是上面站着的,不知是守护的人,还是隐藏在黑暗中的吃人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