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相隔不远的房间里,白诗悦、袁薇、刁如苑、刘菲含和董小倩也大多未能安眠,女子特有的敏锐直觉,让她们清晰地感受到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越来越浓的不祥预兆,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子夜时分,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突然,一声极其轻微、类似瓦片被不慎踩动而滑落的脆响,从主屋屋顶传来,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几乎是同时,负责在院中暗影处守夜的董小倩,以及东西两角望楼上目光锐利的顺军哨兵,几乎在同一瞬间发出了短促而尖锐的竹哨警示音。
“敌袭——!”
喊声未落,异变陡生。
驿馆四周,骤然亮起无数火把,跳跃的火焰如同地狱睁开的眼睛,瞬间将驿馆所在的区域照得亮如白昼,晃得人睁不开眼。密集如暴雨敲打屋瓦般的脚步声、弓弦剧烈震动的嗡嗡声、以及用阿拉伯语发出的、充满杀意与狂热的呐喊声,从四面八方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来。
“嗖嗖嗖——” 无数箭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飞蝗般密集地射入驿馆院落,狠狠地钉在木质的门窗、梁柱之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咄咄声响。紧接着,是陶制火油罐被抛投进来的清脆碎裂声,以及黑色的火油四处飞溅,遇火即燃,火焰“轰”地一下升腾而起,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以燃烧的物体,爆燃的火光映照出无数晃动的、狰狞的身影。
“保护大人,结阵,快结阵!” 甘辉的怒吼声在混乱中响起。
驿馆内瞬间陷入了极度混乱与恐慌。许多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顺军士兵,甚至还来不及完全清醒,抓起手边的武器,就被穿透薄薄窗纸射入的毒矢射中,闷哼着倒地;或被迅速蔓延、吞吐火舌的烈焰吞噬,发出凄厉的惨叫,在火光中翻滚。门窗被粗暴地用重物撞开,无数身着祖法儿军服、手持雪亮弯刀与长矛的士兵,如同嗜血的蝗虫般,疯狂地涌入院落,见人就砍,逢人便刺,手段狠辣果决,显然是要赶尽杀绝。
戚睿涵在警示发出的瞬间就已从床榻上弹起,心脏狂跳,一把抓起枕边的长剑,一脚踹开房门。只见院中已是一片狼藉,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人影幢幢,兵刃交击的铿锵声、临死前的惨嚎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刺激着耳膜。
白诗悦、袁薇、刁如苑、刘菲含和董小倩也几乎同时冲出房间,她们虽脸色发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迅速拿起各自倚在门边的兵器——白诗悦的双短剑,袁薇的九齿钉耙,刁如苑的齐眉棍,刘菲含的双戟,董小倩的马槊,背靠背结成一个小型却稳固的圆阵,互为犄角。
“去朱大人那边!” 戚睿涵大喊,同时挥剑精准地格开一支从侧面射来的、力道强劲的流矢,箭簇与剑刃碰撞出火星。
众人立刻奋力向朱成功和甘辉所在的主屋方向移动。沿途不断有祖法儿士兵嚎叫着试图拦截,但都被董小倩那杆神出鬼没、如同毒龙出洞的马槊率先挑开,或被白诗悦灵动迅捷的双短剑封住攻势,袁薇的钉耙势大力沉,往往一耙下去便让对方骨断筋折,刁如苑的齐眉棍舞得密不透风,专扫下盘,刘菲含的双戟则刚猛凌厉,左劈右砍。
五女经过吴三桂堂弟吴国贵的严格训练,又经历了海上风浪与零星海盗的实战考验,此刻虽身处绝境,但招式沉稳老练,配合默契无间,攻守兼备,一时间竟让那些凶悍的祖法儿士兵难以近身,在混乱的战团中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
然而,敌人实在太多了,而且显然经过了周密的准备与埋伏。他们不仅人数占据绝对优势,并且利用火箭、火油罐持续制造混乱,封锁主要通道,分割顺军的抵抗力量。顺军士兵虽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但事发突然,加上身处陌生环境,仓促间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阵型,只能在各自军官的带领下各自为战,伤亡急剧增加,院落中的抵抗力量正被快速削弱。
朱成功和甘辉的房间外,战斗尤为激烈。甘辉甚至只来得及套上寝衣,手持那柄跟随他多年的宝剑,与十几名悍勇的亲兵死死守住门口,脚下已经躺倒了七八名祖法儿士兵的尸体,鲜血染红了门前的石阶。朱成功也未及披挂,面色铁青,手持一柄装饰华贵的仪剑,一边指挥亲兵抵抗,一边目光锐利地观察着整个院落的形势,心中既怒且痛。
“朱大人,甘将军!” 戚睿涵等人终于浑身浴血地杀到汇合。
“我们被出卖了!” 甘辉咬牙切齿,一剑刺穿一名试图偷袭的敌兵咽喉,怒声低吼,声音中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懑,“阿里普拉这个口蜜腹剑的卑鄙小人!”
朱成功目光扫过狼藉不堪、尸横遍地的院落,看着那些昨日还生龙活虎的年轻士兵此刻已变成冰冷的尸体,心如刀绞,但他深知此刻容不得半分悲伤与犹豫:“此地已成绝地,坚守只有死路一条。必须立刻突围出去,到码头登船,方有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驿馆那沉重的木质大门方向传来一声巨大的轰响,显然是使用了撞木在冲击门闩。更多的祖法儿士兵正如同潮水般从那个被强行破开的口子涌入,喊杀声震耳欲聋。
“后门,试试后门!” 刘菲含急声喊道,她记得白日探查时后门方向的守卫似乎比前院要稀疏一些。
“跟我来!” 董小倩清叱一声,手中马槊一抖,挽起数朵枪花,如同疾风骤雨般向前突刺,瞬间将挡在前方的两名敌兵刺倒,当先开路。戚睿涵、朱成功、甘辉等人紧随其后,幸存的顺军士兵也且战且退,拼死向后门方向移动。
后门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也有数十名伏兵把守,但压力确实比前院那水泄不通的包围圈要小一些。众人合力,凭借着求生的意志和精锐的战斗力,终于以付出数人伤亡的代价,杀开一条血路,冲出了驿馆的围墙。
然而,街道上的景象让他们心头一沉——火把组成的长龙蜿蜒延伸,显然更多的祖法儿军队已经封锁了通往码头的主要街道,两侧建筑的屋顶和窗口,不时闪动着弓弩手的身影和箭簇的寒光。对方的意图很明显,是要将他们彻底围歼于此,不留活口。
“不要恋战,集中力量,冲出去!” 朱成功嘶声下令,声音因烟熏和激动而沙哑。
残存的使团成员,此刻已不足百人,自发地组成一个紧密的锥形突击阵,以董小倩那无坚不摧的马槊、甘辉那沉稳狠辣的宝剑以及几名最为悍勇的亲兵为箭头,戚睿涵和五女护住两翼和后方,朝着码头的方向,开始了绝望而惨烈的冲锋。每一步都踏着黏稠的鲜血和倒下的同伴或敌人的尸体,每一刻都有人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射中,或被侧面冲出的敌兵砍倒。箭矢如同毒蛇般不断从暗处袭来,两旁建筑的窗口不时探出弓弩手,进行精准而致命的射击。
戚睿涵只觉挥剑的手臂越来越沉重,如同灌满了铅块,汗水混合着血水、烟灰不断流入眼中,涩痛难当,视线也变得模糊。他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看到袁薇的唐横刀以一个巧妙的角度格开一柄弯刀,随即反手削断了对手的手腕;看到白诗悦的双短剑舞动如穿花蝴蝶,灵巧地格挡开两支射向刘菲含的箭矢;看到刁如苑的太极剑法守得绵密严谨,水泼不进,将一名试图近身的敌兵逼得连连后退;看到刘菲含的双戟势大力沉,每一次劈砍都带着风雷之声,将一名祖法儿军官连人带刀劈得踉跄倒退;看到董小倩那杆马槊更是如同拥有了生命,点、刺、扫、挑,每一次出击都精准而致命,槊尖所向,必有敌兵哀嚎倒地。
她们的脸上、衣裙上早已沾满了污迹与血渍,平日的娇俏活泼或文静娴雅此刻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如同淬火钢铁般的坚毅与战士的凛然。然而,敌我力量悬殊实在太大。祖法儿的士兵似乎无穷无尽,他们利用对城市街巷的熟悉,不断设置路障,分进合击,从侧翼和小巷中发动突袭,使得突围队伍的速度越来越慢,人数也越来越少,包围圈正在不断收紧。
“这样下去不行!” 甘辉喘着粗气,他的左臂负了一处刀伤,深可见骨,鲜血染红了半幅衣袖,顺着指尖滴滴答答落下,“我们会被他们活活耗死在这里!必须想办法搅乱他们!”
朱成功看着身边仅存的、大多带伤、疲惫不堪的几十人队伍,又望了望远处那在火光照耀下似乎依旧遥不可及的码头帆影,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深切的绝望与无力。难道大顺使团,今日真要全军覆没于此异域他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戚睿涵猛地抬头,看到路边一座清真寺高耸入云的宣礼塔,那尖顶在火光映照下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现代战争中占领制高点的重要性,对朱成功急声喊道:“大人,派人抢占那座塔楼,用火器居高临下压制街道,制造混乱。其他人分散突围,各自寻找路径,在码头集合!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朱成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这是目前唯一能打破僵局、争取宝贵时间的方法。他当机立断:“甘辉,你带一队身手最好的兄弟,跟我抢占那座塔楼。其他人,以伍为单位,分散走小巷,想尽一切办法,到码头汇合。快!”
甘辉毫不犹豫,嘶哑着应了一声:“跟我来!” 带着十余名最为精锐、悍不畏死的亲兵,脱离主阵,冒着如同骤雨般落下的箭矢,奋力向清真寺的宣礼塔冲去。戚睿涵则对白诗悦等人大喊:“我们走这边!” 他指向一条火光相对较暗、似乎蜿蜒通向海边方向的小巷。
队伍就此分散。甘辉等人如同猛虎下山,强行冲入了清真寺,与里面埋伏的少量守卫发生短暂而激烈的搏斗,最终以数人伤亡的代价,成功控制了坚固的宣礼塔底层和通往塔顶的楼梯。他们利用塔楼的高度优势,用随身携带的燧发短铳和强弓硬弩,向下方的祖法儿军队集结处和追击队伍进行精准射击。虽然火力有限,但这突然来自头顶的、难以防备的打击,确实造成了相当大的混乱和恐慌,有效地延缓了追兵的步伐,打乱了他们的部署。
戚睿涵、朱成功以及白诗悦等五女,则利用这用生命换来的宝贵间隙,一头钻入了错综复杂、昏暗污秽的小巷之中。他们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依靠刘菲含对方向的敏锐感觉和戚睿涵对星空位置的粗略判断,艰难地向码头方向靠近。身后,喊杀声、火铳的轰鸣声、以及祖法儿士兵重新组织起来的、气急败坏的追击声,越来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
当一行人终于狼狈不堪、气喘吁吁地冲出狭窄的巷口,看到停泊在码头的大顺舰船那熟悉而亲切的轮廓时,所有人都几乎要虚脱倒地,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然而,码头上同样有大量的祖法儿士兵在守卫,并且正在试图登船或向靠近岸边的船只发射火箭。留守船队的顺军水兵也在军官的指挥下奋力抵抗,与岸上的敌人用弓弩、火铳对射,甚至发生了小规模的接舷战,战况激烈。
“冲过去,上船!” 朱成功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着喉咙下令。
最后的突围战在码头这片相对开阔的地带展开。这是一场更为惨烈、更为混乱的混战,双方为了争夺那狭窄的登船跳板,展开了最原始、最残酷的肉搏。戚睿涵只觉得手臂早已麻木,只是本能地挥舞着长剑,格挡,劈刺,全身上下无处不痛,不知添了多少伤口。
白诗悦的双短剑其中一柄已经崩缺了一个小口,袁薇的钉耙上挂满了碎肉和布条,挥舞起来愈发沉重,刁如苑早已弃了不擅巷战的齐眉棍,捡起一柄弯刀勉力支撑,刘菲含双戟舞动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气息粗重。唯有董小倩,依然如同不知疲倦、浴血而战的修罗女神,那杆马槊依旧是她最可靠的屏障,每一次凌厉的突刺都能为队伍前进扫清一小片空间,但她的脸色也苍白得吓人,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
终于,在付出了又一批忠勇士兵的生命为代价后,朱成功、戚睿涵以及大部分核心成员,在留守水兵拼死的接应下,成功登上了作为旗舰的“伏波号”。其他几艘战船,如“定远号”、“镇海号”等,也陆续接应到了部分浑身是血、精疲力尽的突围出来的士兵。
“开炮!瞄准码头敌群和靠近的小船,阻止追兵!起锚!快起锚!扬帆!” 朱成功一踏上熟悉的甲板,甚至来不及喘息,立刻用尽全身力气,下达了一连串急促而清晰的命令。
轰、轰、轰! 伏波号侧舷的数门火炮发出了积郁已久的怒吼,炮口喷吐出长长的火舌,沉重的炮弹呼啸着划过夜空,狠狠地砸在码头上密集的敌群中,以及那些试图靠近放火或跳帮的小型船只上,顿时炸起一片片残肢断臂、木屑水柱,暂时压制了岸边的疯狂攻击。
船只在水手们拼尽全力的操作下,缓缓离开布满鲜血和尸体的码头。祖法儿士兵的箭矢和零星的火铳弹丸依旧不断射来,叮叮当当地打在厚重的船舷上,却已是强弩之末。戚睿涵死死扶着冰冷的船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如同风箱般起伏,望着渐行渐远的祖法儿港口。那里依旧火光冲天,尤其是驿馆方向,烈焰熊熊,几乎映红了小半个天空,将那白色的城郭染上了一层诡谲而残酷的血色。码头上狼藉一片,海面上漂浮着不少顺军士兵的遗体,随着波浪轻轻晃动,无声地诉说着这场背信弃义的袭击所带来的惨重损失。
白诗悦、袁薇、刁如苑、刘菲含、董小倩相互搀扶着,踉跄地走到他身边站定。她们个个衣衫破损不堪,沾满血污与烟尘,鬓发散乱,脸上、手臂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狰狞的伤口,神情混杂着极度的疲惫、劫后余生的恍惚、以及对同伴牺牲的悲愤与对背叛者的刻骨仇恨。
甘辉在亲兵的搀扶下也走了过来,他望着那片燃烧的土地,目眦欲裂,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怒声发誓,声音因伤痛和愤怒而颤抖:“阿里普拉,无耻狗贼,竟敢设此毒计,背信弃义,戕害我大顺将士。此仇不报,我甘辉誓不为人!有朝一日,必亲率大军,踏平此城,取尔狗头,以祭我今日战死弟兄之英魂!”
朱成功面色沉痛如铁,久久凝视着海面上其他几艘同样伤痕累累、帆破桅损、人员损失惨重的战船,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冰冷,如同来自极北的寒冰:“今日之辱,今日之血,我大顺……记下了。他日,必当百倍奉还。阿里普拉之丑恶行径,我定当遣使昭告西洋诸国,使其丑行大白于天下,身败名裂,孤立无援。”他顿了顿,深吸一口带着焦糊味的海风,强压下心中的巨痛,“眼下……首要之事,是救治伤员,清点损失,保全实力……方为上策。”
舰队调整着风帆的角度,带着满身的创伤、硝烟与无尽的悲愤,缓缓驶离了这片充斥着背叛与死亡的海域,向着南方,朝着计划中的下一站——七姊妹岛和更遥远的伊麦利那方向,艰难地破浪前行。夜空下,祖法儿的火光渐渐缩小,最终彻底消失在海平面之下,连同那座城市曾经的“友好”面具一起,被无情的大海所吞没。但今夜发生的一切,那火焰,那鲜血,那惨叫,那背叛,如同滚烫的烙铁,深深刻在了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深处,永生难忘。
海风带着咸腥、硝烟和淡淡的焦糊味吹过甲板,带来一丝寒意。甲板上一片压抑的沉默,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船身的声音,规律而冰冷,仿佛在低声吟唱着刚刚过去的惊心动魄,也仿佛在预示着前方那更加莫测、充满未知的艰难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