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颙见赵在武主意已定,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下官……下官尽力而为。”
……
次日,天色未明,米桂琦与鲁元浑便已起身,再次换上普通行商的粗布衣衫,混在清晨出城的人流中,悄然离开了兖州城。他们深入的是城外受灾最重、也最为偏远的几个村落。
所见景象,比前两日更加触目惊心。洪水退去后的狼藉依旧遍地可见,倒塌的屋舍如同被巨兽踩碎的骨架,无人清理,裸露的泥坯和朽木在初春的寒风里显得格外凄凉。田地里积存的泥水尚未完全干涸,一片泥泞,去年秋收的痕迹早已荡然无存。许多灾民面黄肌瘦,衣不蔽体,蜷缩在用破烂草席、树枝勉强搭成的窝棚里,眼神空洞麻木,靠着官府每日发放的、清澈可见碗底的稀粥吊着性命。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污物的臭气以及绝望的气息。
他们假扮成有意在此收购廉价田产或劳动力的商人,与灾民攀谈。从这些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人们口中,他们再次确认,所谓的“肉饺”赈济,对于绝大多数灾民而言,根本是闻所未闻的天方夜谭。能每日按时领到一碗不见几粒米星的稀粥,已算是胥吏们“开恩”。更有几个胆大的灾民,在鲁元浑悄悄塞过几枚铜钱后,才压低声音,带着恐惧和愤恨提及,前去领粮时,曾遭胥吏无故刁难、肆意克扣份额,稍有不满,便会招来拳脚相加,甚至被剥夺领取资格。
一个老妇人拉着米桂琦的袖子,干枯的手颤抖着,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流淌:“官爷……行行好,跟上面的青天大老爷说说吧……那粥,能厚一点点就行,娃儿饿得直哭,没奶水啊……”
米桂琦看着老妇人怀中那个因营养不良而显得头大身子小、奄奄一息的婴儿,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呼吸都变得困难。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才能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
带着沉甸甸的证言和满腔难以宣泄的怒火,米桂琦与鲁元浑在夕阳西下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迎宾驿。那金乌坠落的余晖,将天边染得一片血红,映照着他凝重如铁的侧面。
他刚洗漱完毕,换回官服,准备用些简单的晚膳,整理今日暗访所得,通判毕颙便带着一脸和煦的笑容,准时登门拜访了。
“米大人辛苦。”毕颙拱手行礼,态度比往日更加恭敬,“白日见大人又微服外出,体察民情,真是爱民如子,宵衣旰食,下官等实在是惭愧,敬佩不已。”
米桂琦压下心中的厌恶,淡淡还礼,语气疏离:“分内之事,何足挂齿。毕大人此刻前来,不知有何见教?”他目光扫过毕颙身后随从捧着的那个长约数尺、装饰精美的紫檀木锦盒,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毕颙落座,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称赞米桂琦年轻有为,是国之栋梁,随后便话锋一转,切入正题。他示意随从将锦盒小心翼翼放在桌上,亲自上前,轻轻打开盒盖,露出里面以明黄绸缎衬底的一卷古画。
“米大人,”毕颙脸上堆着诚恳的笑意,“下官素闻您在京城时,便雅好书画,是此道中难得的方家,尤其精于鉴赏。恰巧,下官祖上颇有些积累,传下一幅古画,据说是顾恺之《女史箴图》的宋人摹本。下官才疏学浅,对此道虽心向往之,却研究不深,常恐明珠暗投,玷污了先人遗珍。常言道,宝刀赠英雄,红粉赠佳人。今日特将此画带来,请大人品鉴。若大人不弃,觉其尚可入目,下官愿割爱,将此画赠予大人,聊表敬意,也算是为这珍品寻得明主,丁却下官一桩心事。”他话说得极为客气周到,眼神却紧紧盯着米桂琦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心中忐忑不安。
米桂琦目光落在那古朴的画轴上,神色不动,心中却是冷笑连连。昨日是活色生香的美人,今日是价值连城的古画,这兖州府的官员,为了堵他的嘴,真是煞费苦心,手段层出不穷。
他站起身,走到桌边,语气平和:“哦?顾恺之的《女史箴图》摹本?那可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他示意鲁元浑上前,二人小心翼翼地展开一部分画卷。画卷纸色泛黄,年代感扑面而来,笔触古拙而流畅,线条如春蚕吐丝,人物神态端庄娴雅,衣带飘逸,确是一幅深得顾恺之“传神写照”精髓的宋摹精品,艺术价值极高。若在平日,于京城翰林院中,与三五好友品茗赏画,见到如此佳作,米桂琦定会心喜不已,沉浸其中,细细观摩玩味数日。
但此刻,他眼中看到的,却不是画卷本身的艺术魅力。他看到的,是这精美画轴背后,可能沾染的民脂民膏,是那近万石不翼而飞的粮食,是那百万两去向不明的赈银,是城外灾民麻木绝望的眼神,是那老妇人怀中婴儿微弱的啼哭。
他轻轻合上画卷,仿佛不忍让这清雅的画作沾染此地的污浊之气。他抬眼看着毕颙,嘴角甚至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意味复杂的笑意:“毕大人,此画确是难得的珍品。顾恺之笔意,高古灵动,宋人摹工亦臻化境,笔墨间神韵犹存,价值连城,堪称瑰宝。”
毕颙心中一喜,以为事情有了转机,连忙趁热打铁道:“大人果然是行家!一眼便看出其中妙处。大人喜欢便好,能入大人法眼,是此画的造化,也是下官的荣幸……”
然而,米桂琦接下来的话,却如同晴天霹雳,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僵住,继而血色尽褪。
“不过,”米桂琦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千钧之力,“毕大人,如今兖州水患未平,疮痍满目,万千灾民流离失所,衣食无着,嗷嗷待哺。如此珍贵的画作,留在桂琦手中,不过是案头清玩,徒增风雅罢了,于国于民,并无丝毫益处。但若将其变卖,换得的银钱,却能购买米粮、药材、衣物,解救无数饥寒交迫、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百姓于水火。这,才是此画在此时此刻,真正价值所在,远胜于私人珍藏,束之高阁。”
他站起身,将锦盒郑重地推向毕颙,目光灼灼,语气斩钉截铁:“毕大人,既然您有此慷慨捐赠之美意,桂琦便代兖州数十万受灾黎民,先行谢过大人高义。明日一早,我便请城中几位信誉卓着、眼光独到的书画商人前来估价,当场将此画拍卖。所得银两,全部用于购买粮食、布匹等急需物资,并在知府衙门前,当着兖州所有同僚和百姓的面,公开、公平地分发下去。如此一来,既全了毕大人您慷慨捐赠、体恤民瘼之美名,又解了灾民的燃眉之急,彰显朝廷和官府恩德,岂不两全其美,功德无量?”
毕颙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万万没想到,米桂琦会使出这样一招!这哪里是接受贿赂,这分明是拿着烧红的烙铁往回扔,不仅要烫伤他们,还要将他们架在火上烤!这画若真被当众拍卖,事情必然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他毕颙如何向上峰赵在武交代?这“慷慨捐赠”的名声,他敢要吗?这画可是府库的东西啊!
“米、米大人……这……这恐怕不妥吧?”毕颙结结巴巴地说,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此……此乃下官祖传之物,若是变卖,恐惹人非议,说下官不孝,败毁先人遗泽……这,这实在使不得啊!”
米桂琦脸上的笑容依旧,眼神却陡然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寒刃,直刺毕颙心底:“毕大人此言差矣。尽孝在于心,在于传承家风,而非拘泥于死物。若能以祖传之物,行此拯溺救焚之大善,救助万千黎民,令祖在天之灵,想必也会倍感欣慰,认为毕大人此举,乃是光耀门楣、积厚德于子孙之盛举,远胜将画作深藏箱底,独赏其华。此事,就这么定了。毕大人无需推辞,明日巳时,便请大人一同见证这义举。”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钦差大臣的威严,不容任何反驳。毕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冰凉。看着米桂琦那清正坦然、毫无妥协余地的目光,他知道再多说也是无益,反而可能当场被揪住更多把柄。
最终,他面如死灰,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也忘了行礼告辞,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桌前,抱起那个此刻显得无比沉重和烫手的锦盒,如同躲避瘟疫一般,仓皇狼狈地逃离了迎宾驿,连随从都差点没能跟上。
米桂琦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庭院深深的黑暗中,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肃杀。他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窗扇,望着兖州城被夜色笼罩、仅有零星灯火的黯淡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对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的鲁元浑道:“看到了吗?黔驴技穷了。美人计不成,又行雅贿。他们越是这样迫不及待,不择手段,越说明他们心里有鬼,问题越大,也越说明……我们找对了方向,踩到了他们的痛处。”
鲁元浑点头,脸上带着钦佩:“大人高明。如此一来,既堵了他们的嘴,又将了他们一军,还将这烫手山芋变成了赈灾的实惠。明日公开卖画赈灾,消息传开,必然民心振奋,而赵在武他们,则如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看他们如何应对这民心所向。”
“应对?”米桂琦冷哼一声,目光锐利如鹰,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他们现在,怕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惊慌失措,又要酝酿新的毒计了。元浑,立刻传信给我们在城外暗中布置的护卫,让他们从今日起,加倍警惕,加强夜间巡逻和戒备,尤其是我们这迎宾驿周围。我担心……有些人眼见伎俩败露,会狗急跳墙,行那铤而走险之事。”
鲁元浑神色一凛,肃然道:“是,大人!我即刻去办。”
……
知府衙门内,毕颙失魂落魄、连滚带爬地回来,抱着那个紫檀锦盒,如同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语无伦次地将经过一五一十告知了正在花厅焦灼等待的赵在武和喻兴伟。
听完毕颙带着哭腔的叙述,赵在武脸色先是涨红如血,继而转为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将手中一直摩挲着的、心爱的紫砂茶壶狠狠摔在地上!“啪嚓”一声脆响,名贵的茶壶顿时粉身碎骨,温热的茶水和碎片四溅开来,吓得毕颙一哆嗦。
“好!好一个米桂琦!好一个清廉正直、铁面无私的钦差大臣!”赵在武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几个字,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暴戾之色,“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要把我们彻底搞垮才甘心!”
喻兴伟也失去了往日的镇定和智珠在握的风度,搓着手在厅中来回疾走,如同困兽:“色诱不成,名画也被他反将一军,拿去收买人心,还要我们哑巴吃黄连,陪他演这出戏。明日他若真当众卖画发粮,我们之前苦心营造的‘尽心赈灾’、‘库帑紧张’的假象就全被戳穿了。百姓会怎么想?那些饿红了眼的灾民会怎么想?朝廷、甚至……甚至京城里的靠山会怎么想?我们的乌纱帽,甚至项上人头……”他不敢再说下去。
毕颙哭丧着脸,几乎要瘫软在地:“府尊,喻先生,现在怎么办?画……画在他手里,他说明日就要卖!下官……下官可是按您二位的意思去办的啊……”
喻兴伟眼神阴鸷得可怕,沉默良久,脸上肌肉抽搐,最终闪过一丝狠厉决绝的凶光:“既然他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我们心狠手辣,不讲同朝为官的情面了。他米桂琦不是喜欢查吗?不是要铁面无私,为民请命吗?我让他……查无可查,让他永远闭上嘴!”
厅内烛火被窗外灌入的冷风吹得剧烈摇曳,明暗不定,映照着三张因焦虑、恐惧、绝望和逐渐升起的狠毒杀机而彻底扭曲的脸孔。夜,更深了,寒意更浓。兖州城上空,不知何时已悄然汇聚起厚厚的乌云,遮没了星月之光,预示着一场远比洪水更加猛烈的政治风暴,即将在这座古城之中,疯狂席卷而来。
而迎宾驿那间书房窗口透出的、依旧顽强亮着的孤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中,仿佛在固执地坚守着某种风雨飘摇却不容玷污的信念与底线。长夜漫漫,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