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怎么知道…”她惊讶得有些语无伦次,他明明闭着眼睛!
画家依旧温和地笑着,抬手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这里‘看见’的。你的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点犹豫;你调色时,画笔划过调色盘的声音,和水彩滴入清水的声音…很特别。还有,你身上…有阳光和…桃花的味道。”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希望没有冒犯。明天…你还来吗?”
清雨捏着那张充满善意与神奇的画纸,感受到胸腔里那颗心脏,第一次因为一个陌生人的话语而清晰地、有力地加速跳动。她看着青年清秀却无神的眉眼,轻轻点了点头,意识到他看不见,忙出声回应,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快:“来。”
自此,每天下午,只要天气晴好,公园的那张长椅旁,总会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成了固定的“画友”。他教她如何闭上眼睛,摒弃视觉的干扰,纯粹用耳朵去听风声的缓急,用皮肤去感受阳光的位移,用心去想象色彩的浓淡与形状的起伏;她则为他细致地描述四季的更迭,天空从黎明到黄昏的色彩变幻,描述行人的衣着,孩子们嬉戏的笑脸,甚至是一片雪花独特的形状。
他们之间的对话,从绘画技巧,慢慢延伸到音乐,文学,对生命的感悟。清雨发现,他虽然目不能视,内心却拥有一片极其广阔而丰富的世界。而他则觉得,这个声音清柔、描述事物总是带着一种新奇而珍贵视角的女孩,像一道光,照亮了他沉寂黑暗的世界。
某个夏末雨后的傍晚,骤雨初歇,天边挂起一道无比绚烂的七彩虹桥。清雨激动地放下画笔,几乎是雀跃着拉起他的手,指向天空:“快看!彩虹!好漂亮的彩虹!”
画家被她拉着,下意识地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忽然,他浑身剧烈一震,猛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剧烈的颤抖:“光…我…我好像…看见光了!很模糊…但是…是彩色的!”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上演了一场生命的奇迹。清雨陪着他跑遍了各大医院,经过一系列精密检查,医生们连连称奇——他因意外受损、被判定复苏希望渺茫的视觉神经,竟然真的开始出现了活跃的迹象!主治医师看着最新的检查报告,惊叹道:“这简直是医学无法解释的奇迹!或许…是某种极其强烈的心理暗示和情感刺激,激活了沉睡的细胞?”
清雨比任何人都要高兴,她几乎推掉了所有事情,每天陪着他进行漫长的、枯燥的复健治疗。看着他从一开始只能感知到模糊的光影和色块,到渐渐能够辨认出窗户的轮廓,再到能模糊地看出她衣裙的颜色…每一点微小的进步,都让她欣喜若狂。
当他终于在一次复健后,第一次清晰地、毫无障碍地看清站在他面前,因为紧张而微微屏住呼吸的清雨时,他愣住了。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他看着她清丽脱俗的容颜,看着那双清澈如山泉、此刻盛满了期待与不安的眼眸,还有眼角那颗小小的、为他黑暗世界带来第一缕光明的泪痣…巨大的冲击让他眼眶瞬间湿润,视线迅速模糊,他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你…你和我想象中…一样美…不,比想象中…更美…”
清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他目光落在自己眼角,忍不住有些紧张地、小声地问:“包括…这颗泪痣吗?”
他破涕为笑,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珍重地拂过她那颗泪痣,目光温柔而专注,仿佛在凝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尤其是这颗泪痣。”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情感,“它让你如此独一无二,是我黑暗世界里,记住的…第一道,也是最清晰的一道光明。”
清雨望着他眼中清晰映出的、完整的自己,望着他那双终于重现神采、此刻只盛满她一人倒影的眼眸,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安然落下,一股暖流涌遍四肢百骸。她终于深刻地明白,古籍上说的“心悦君兮君不知”是何等滋味,也明白了,真正的、深入骨髓的爱,便是连同对方所有的不完美,以及那些被视为缺憾的独特印记,都一并珍爱,视若瑰宝。
与此同时,苏清然与路子衿的生活,在经历了诸多波澜后,也愈发显得美满安稳。她的设计工作室因为几次大胆融合古典元素与现代审美的系列作品,声名鹊起,经营得风生水起。路子衿将路氏集团打理得井井有条,业务蒸蒸日上,但他无论多忙,总会准时回家陪妻子孩子用餐。孩子们健康成长,承屿日渐沉稳,言行举止已隐隐有乃父之风;知微则活泼灵动,古灵精怪,酷似母亲年少时的模样,是全家人的开心果。
一个周末,全家回苏家老宅大扫除。苏清然在帮母亲整理书房时,无意间触动了书桌一个隐蔽的机关,弹出一个薄薄的暗格。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沓用丝线仔细捆扎好的、泛黄的信纸和几个厚厚的笔记本。
她好奇地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母亲黎曼那熟悉的、娟秀而略显急促的字迹。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的,竟然是几十年来,她能接触到的所有与“镜”、“双生”、“古道”、“异常现象”相关的零碎信息、剪报、甚至是一些道听途说的传闻。有些页面旁边,还有母亲用红笔写下的猜测、推理,以及无法掩饰的焦虑与担忧。在一封信件的草稿上,她写着:“…曼卿姐离去前夜,曾紧握我手,提及‘镜中或有生机’…我始终觉得,清雨那孩子,或许并未完全消失…我必须找到方法…”
苏清然捧着这沉甸甸的、跨越了漫长岁月的寻觅与母爱,双手微微颤抖。原来,母亲早已隐约察觉到小女儿以某种特殊的方式存在。这些年来,她一直瞒着所有人,包括父亲,默默地、执着地收集着一切可能的线索,像一个孤独的侦探,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能救小女儿脱离镜中苦海的一线希望与方法。
“娘…她从未有一刻忘记过你。”苏清然将那些泛黄的、承载着沉重母爱与愧疚的信纸和笔记,郑重地、小心翼翼地交到清雨手中。
清雨一页页翻看着,指尖拂过母亲因为用力而刻下的字痕,泪水再次无声地、汹涌地滑落,打湿了那些陈旧的纸页。原来,她从不曾被母亲真正抛弃。这份深沉而隐忍的母爱,如此笨拙,如此艰难,却如此坚韧,早已跨越了镜中与镜外的无形阻隔,默默守护、寻找了她这么多年。她失去的十九年,并非全是空白,至少,一直有这样一份爱,在彼岸为她点亮着微弱的、却从未熄灭的灯火。
又一个桃花盛开的温暖季节,春风拂面,带来醉人的芬芳。清雨和她的画家男友,在经历了相识、相知、相伴复健、共同面对外界目光的种种后,决定携手共度余生。婚礼前夜,按照习俗,清雨住在苏家老宅她出生长大的房间里。
她穿着苏清然亲自为她设计的、缀满细碎水晶的洁白婚纱,站在熟悉的穿衣镜前。镜中的新娘,眉目如画,身姿窈窕,眼角那颗泪痣在水晶光芒的映衬下,仿佛也闪烁着幸福的光泽。美得如同从古典画中走出的仙子,又不失现代的灵动。
苏清然站在妹妹身后,手中拿着一把精致的桃木梳。她轻轻梳理着清雨柔顺乌黑的长发,一边梳,一边念着古老而美好的祝词:“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她的声音温柔,带着微微的哽咽。看着镜中妹妹娇美幸福、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容颜,想起这些年经历的种种生离死别、艰难险阻,想起妹妹在镜中孤寂的十九年,想起自己以半寿为赌注的逆天而行…种种画面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眼眶不禁阵阵发热,视线模糊起来。
清雨透过镜子,清晰地看到姐姐眼中闪烁的泪光,以及那强忍着的、复杂难言的情绪。她心中一酸,又涌起无尽的暖流。她伸手,轻轻握住姐姐持梳的那只手,转过身,仰起脸,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无比灿烂而幸福的笑容,语气轻快而坚定:“姐姐,别难过,也不要觉得辛苦。你看,我现在很好,很快乐,真的很幸福。这一切,都值得。”
婚礼当天,天公作美,阳光明媚,苏家老宅庭院里桃花开得如火如荼,纷飞的花瓣如同一场粉色的雪。在众多亲友真挚的祝福声中,清雨用力将手中的新娘捧花向后抛出,洁白的花束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苏清然站在最前面,下意识地伸手,恰好将捧花接了个满怀。她微微一愣,抬头间,仿佛在漫天飞舞的、迷离了视线的桃花瓣后,看到母亲黎曼和父亲苏哲远相携站在不远处,正朝着她们,尤其是那个穿着圣洁婚纱、笑靥如花的小女儿,露出无比欣慰、感慨和满满祝福的笑容,朝她们轻轻挥手,目光中充满了对往昔的释然与对未来的美好祝愿。
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燃,跳跃的火焰将新房映照得一片温馨暖融。清雨对镜卸下头上精致的钗环,镜中人眼角泪痣宛然,眉梢眼底却再无半分阴郁与不安,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明媚、安然与对未来的笃定。
“在看什么?”新郎,那位已然完全恢复视力、凭借其独特经历和愈发精湛的画技在画坛崭露头角的年轻画家,从身后轻轻拥住她,下巴亲昵地抵在她散发着淡香的发间,声音里满是柔情。
清雨放松地靠在他温暖坚实的怀里,望着镜中相依相偎的两人身影,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勾勒出甜蜜而幸福的弧度:“在看我自己,也在看我们。”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如梦呓,“原来,这就是脚踏实地、灵魂有所依归、被爱与温暖紧紧包围的感觉…真好。”
月华如水,星河璀璨,默默见证着这人间最寻常,却也最是难得、历经磨难后方能品尝到的圆满时节。
翌日清晨,苏清然和路子衿带着两个迫不及待想见新姨父的孩子,来到妹妹的新房。只见清雨正坐在梳妆台前,手法娴熟自然地为自己绾着一个优雅而不失俏皮的发髻,动作流畅,姿态从容,再无半分昔日的生疏感与那种若有若无的、不属于人间的虚幻感。
“看来,是彻底适应这人间烟火,乐不思蜀了。”苏清然倚在门框上,看着妹妹镜中忙碌的身影,笑着打趣,语气里满是宠溺与欣慰。
清雨闻声回头,晨光恰好透过窗纱,柔和地映在她脸上,那笑容嫣然明媚,如同窗外初绽的带露玫瑰,带着实实在在的、触手可及的幸福感:“早该如此。”
镜中花,水中月,只要心有所依,情有所归,灵魂有了安放之处,那么眼前所见,掌心所触,便是这婆娑人间最真实、最温暖、最值得珍惜与守护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