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院中众人,最后落在苏清然身上,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时辰将至,月华最盛之时,便是阵法启动之机。”老道士沉声提醒,手中拂尘无风自动。
苏清然依言,再次用银针刺破刚刚愈合少许的指尖,挤出一滴鲜红的血珠,滴入那摇曳的白色灯焰之中。灯火猛地向上窜高了一寸,颜色由纯白转为温暖的橘红色,光芒更盛,将整个后院映照得恍如白昼。清雨的身影在这光芒中,似乎又凝实了一分。
路子衿始终紧握着苏清然的另一只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以及指尖传来的冰凉。他的心揪紧了,眼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心疼与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担忧。他看着妻子苍白的侧脸,看着她为另一个“妹妹”如此拼命,一种混合着敬佩、恐惧与无比爱怜的情绪涌上心头,一滴滚烫的泪,不受控制地滑落眼角,恰好滴在苏清然与他交握的手背上。那泪,冰凉,与她指尖温热的血液形成奇异而鲜明的对比。
“至亲之血,挚爱之泪已备。”老道士目光如电,紧紧锁定苏清然,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最后的关键,在于施术者的至诚之心。居士,灵台需空明澄澈,意念需至诚至坚,引残魂,渡苦海,塑新生。一念可定成败,一念…亦可坠无间深渊,万劫不复。”
院中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清然身上。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驱散脑海中一切杂念,将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与清雨那微弱的灵魂联系上。
就在她准备按照老道士传授的方法,念动那晦涩而古老的引魂咒文时,光晕中的清雨却突然开口了。她的声音空灵而平静,不再有之前的虚弱,却带着一种让人心碎的释然:
“姐姐,停下吧。就这样…让我离去,也好。”
苏清然猛地睁开眼,咒文卡在喉咙里,难以置信地看向光晕中的妹妹:“为什么?清雨!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只差最后一点了!”
清雨虚幻的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温柔,却又充满了无尽悲伤的笑容,那笑容比泪水更让人窒息。“因为我存在一日,你的生命便不得圆满安宁。”她轻声说,目光扫过紧张的路子衿,泪流满面的黎曼,眉头紧锁的苏哲远,还有那严阵以待的老道士,“你总有牵挂,总要为我涉险,让你的至亲至爱为你担惊受怕。这十九年,能在最后时刻与你重逢,得到你的拼死相护,感受到娘的眼泪,看到你有如此深爱你的丈夫…我已经很满足了,真的。姐姐,放手吧…”
“不!”苏清然斩钉截铁地摇头,眼中爆发出执拗如烈火般的光芒,她上前一步,几乎要踏入那光芒的核心,“我们本就是一体双生的姐妹,血脉相连,命运交织!说什么连累,说什么负担!要留,我们就一起留在这人间!要散…”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绝,“那就一起散!”
话音未落,她不再给清雨任何反对的机会,猛地将一直紧握在手心、那枚最核心的、与她血脉相连的镜片碎片,用力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碎片边缘似乎划破了皮肤,但她毫不在意。她仰起头,对着那轮即将升至中天的、圆满无缺的明月,用尽全身的力气,朗声立誓,声音清越,穿透云霄: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日月星辰共鉴!我苏清然,愿以此身一半寿数为代价,换我妹苏清雨,重获新生,血肉俱全,魂魄归位!”
誓言既出,天地仿佛为之静默一瞬。
紧接着,那盏续魂灯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橘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将整个苏家老宅后院映照得如同熔岩地狱!强烈的光线如同实质,吞噬了一切,院中众人皆被这光芒刺得瞬间失明,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或用衣袖遮挡。
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能量以续魂灯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带着灼热的气浪和灵魂层面的剧烈震荡。黎曼惊呼一声,几乎站立不稳,被苏哲远死死扶住。路子衿下意识地想将苏清然拉回怀中,却被那股无形的力量推开数步。
等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强光与能量冲击渐渐平息,众人勉强能视物时,迫不及待地望向法坛中央——
只见那续魂灯已然熄灭,灯身布满裂纹,显然已彻底损毁。而在原本放置灯盏的阵眼之处,竟赫然出现了两个身形容貌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子!
一个穿着简洁的现代家居服,脸色苍白如纸,身形摇摇欲坠,正是苏清然,她的眼角干净。
而另一个,则穿着一身朦胧的、仿佛由月光织就的古雅衣裙,长发如瀑,身姿窈窕。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眉眼与苏清然如同一个模子刻出,只是眼角那颗小小的、熟悉的泪痣,清晰可见,为她平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柔美与独特的风韵。
身着古雅衣裙的少女,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缓缓地、带着几分迷茫与不确定,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与苏清然同样清澈的眸子,此刻却盛满了初生婴儿般的懵懂与震撼。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自己的脸颊,感受到那温热的、富有弹性的、实实在在的血肉触感,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与巨大的迷茫,喃喃自语,声音带着生涩的沙哑:
“这…这是…真实的…血肉之躯?”
黎曼再也抑制不住,挣脱了丈夫的手,颤抖着,一步步挪上前,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她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摸,又不敢落下,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泪水模糊了视线:“清…清雨?是…是我的清雨吗?是我的女儿吗?”
“娘…!”清雨闻声转头,看到母亲那泪流满面、充满了无尽愧疚与失而复得的狂喜的脸庞,巨大的情感冲击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泪水汹涌而出,她不再是虚幻的光影,而是真实的、有着温热血泪的实体。她踉跄着,如同乳燕投林,猛地扑进黎曼温暖而真实、带着熟悉气息的怀抱中,放声痛哭,那哭声里包含了十九年的委屈、孤独、恐惧,以及此刻难以言喻的激动与幸福,仿佛要将所有缺失的情感,都在这一刻尽数宣泄出来。
老道士看着这超越常理、违背天道的一幕,饶是他修行多年,见多识广,也不禁捻着胡须,目瞪口呆,连连称奇:“竟…竟真的成了!阴阳逆转,虚魂化实,重塑血肉…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奇迹,真是奇迹啊!”
然而,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脸色苍白、几乎站立不稳、靠在路子衿怀中的苏清然身上,神色再次变得严肃无比,沉声道:“但是,苏居士,你以自身半寿为代价,强行为她逆天改命,此乃天地不容之举。从此,你二人命数紧密相连,福祸与共,一损俱损。她若伤,你亦痛;她若亡…你亦难独活。这其中因果牵扯,命运纠葛,你可真正明白?”
苏清然靠在路子衿坚实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虽然身体虚弱不堪,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但看着不远处相拥痛哭的母亲和妹妹,看着清雨那真实存在的、泪眼婆娑却充满了生命光彩的脸庞,她苍白的唇角,缓缓勾起了一抹心满意足、毫无悔意的浅淡笑容。
不等她回答,路子衿已经收紧手臂,将她更紧地拥住,他的目光扫过重生归来的清雨,最终落在妻子脸上,声音沉稳、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与力量:
“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