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的岩石棱角,深深硌进李牧野血肉模糊的手掌,带来一丝尖锐的真实痛感,暂时压过了那无处不在、碾碎骨髓般的沉重绝望和剧痛。
活下去。
这个念头像一把烧红的匕首,钉在他摇摇欲坠的意识深处,微弱,却不容置疑。
他攥着那块边缘参差的黑色岩石碎片,用尽残躯最后一点力量,如同拖拽着万吨巨锚,一点一点,极其缓慢而艰难地将身体翻转过来。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气力,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口鼻间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涌上喉头的铁锈腥甜。他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肋下和后背上伤口撕裂的剧痛,肺部火烧火燎。
终于,仰面朝天。
潮湿阴冷的空气接触到他暴露在外、几乎失去知觉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他扭过头,眼睛适应着石室内昏暗的光线——来源只有穹顶渗下的冰冷水滴和石壁巨大裂痕深处那些搏动的、微弱如烛的暗红血光。
他看向自己。
右臂的情况最糟。臂骨从肘关节下方彻底断开,只勉强靠着撕裂的皮肉和经络连接,断骨白森森的茬口刺破皮肉,暴露在潮湿的空气中。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仿佛牵引着那片残破血肉里的神经末梢,将一波波尖锐的剧痛输送到他混乱的大脑。小臂以下几乎失去了知觉,但那种神经被撕扯、骨髓暴露的钝痛却无处不在。右掌一片稀烂,岩石碎片的锋刃割开的新伤叠加在之前与小七血液接触时的灼伤和割伤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暗红的血正顺着无力垂下的手臂,从断骨刺出的狰狞创口和掌心的伤口处,源源不断地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汇入身下那片半凝固的血泊,发出微弱却刺耳的“嗒…嗒…”声。
血,还在流。
左侧肋下的伤口同样致命。那是旧伤,在之前的爆炸和撞击中被彻底撕裂开来。虽然被破烂的衣物勉强遮盖,但布料早已被浸透成深褐色,紧紧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传来肌肉撕裂般的钝痛和内脏被挤压的恶心感。他能感觉到肋骨可能也断了不止一根。
后背……他不敢想,也无法查看。那超越理解的、混合了灼烧与冰寒、仿佛整个躯干被扔进炼狱熔炉又被瞬间冻结在绝对零度深空的剧痛,几乎成了他此刻存在的唯一标识。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脊柱已经出现了骨裂甚至断裂,每一次试图移动带来的眩晕和窒息都在印证这个猜测。
右腿小腿外侧一片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像是被高速飞溅的金属碎片或者爆炸冲击波掀起的尖锐岩石狠狠剐去了一大块皮肉。鲜血浸透了裤管,在地面晕开一大片。
他像一个被打碎后勉强粘连起来的劣质瓷器,几乎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每一次心跳,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在加速生命的流逝。失血带来的冰冷正一点点蚕食着他的体温,让他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无法抑制的颤抖。眩晕感如同沉重的铅块,不断拉扯着他仅存的清醒。
他微微侧头,看向身边近在咫尺的小七。
女孩依旧昏迷着,侧趴在那里,像一尊毫无生气的白瓷人偶。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只有凑得极近,才能看到她那乌紫的嘴唇在极其微弱地、有一下没一下地翕动着。她那曾经闪耀着冰冷暗金光芒的眼睛,此刻紧闭着,长睫覆盖,毫无生气。她的生命迹象,比他更加微弱,更加飘忽。
时间……是他最冷酷的敌人。
李牧野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味,逼迫自己极度缓慢地、一点一点屈起还能勉强活动的左腿膝盖。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和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汗水混合着血水从额头涔涔而下。他几乎是靠着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用那细微的刺痛来维持意识,才一点点将自己的躯干,如同搬运一块腐朽的木头般,朝着石壁的方向,拖动了微不足道的几寸。
目标是石壁上一处凹陷,那里,从穹顶渗出的水滴相对集中地汇聚、滴落。下方形成了一个浅浅的、只有拳头大小的积水坑,坑底浑浊,漂浮着腐败的苔藓碎屑。
他需要水。
剧烈的动作终于让他再次接近了极限。视野骤然扭曲、变暗,巨大的耳鸣声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一切。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随即疯狂地、不规则地抽搐、乱跳起来!眼前瞬间一片漆黑,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被抽走,只剩下灭顶的冰冷和虚无!
窒息……濒死的窒息感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咙!
不!不能……昏过去!
昏过去,就真的……再也醒不来了!
他和小七……都将……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猛地劈入他混乱的意识!他爆发出生命最后一丝源自骨髓深处的、野兽般的挣扎意志!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濒死的嘶嚎!一口滚烫的鲜血混合着内脏的碎末猛地从口鼻中呛喷出来,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但……这徒劳的挣扎,也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黑暗如同沉重的幕布,温柔而无可抗拒地覆盖下来,将他拖入无边的死寂深渊……
……
冰冷。
刺骨的冰冷,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粘稠感,再次将他从意识的深渊中……缓慢地拉回。
像是沉没在漆黑冰冷的海底,被暗流裹挟着,一点一点推向未知的光源。
李牧野的眼皮沉重得如同焊死的铁门。他试图睁开,却只得到一片模糊的光影在视网膜上晃动。听觉似乎在恢复,那令人心悸的滴水声似乎清晰了许多,还有……
低低的呜咽声?
模糊……像濒死小兽的哀鸣……
小七?!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静水的巨石,猛地在他死寂的意识里炸开!他猛地吸气!冰冷的空气如同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他伤痕累累的肺部!剧痛瞬间驱散了沉重的昏聩!他发出一声痛苦的抽气声,双眼骤然睁开!
视野剧烈晃动、模糊,如同故障的相机。过了好几秒,眼前的景象才艰难地聚焦。
依旧是那个潮湿、布满裂痕、充满毁灭气息的石室。昏暗、死寂。
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挪到了石壁旁!离那个小小的积水坑,只有……一臂之遥!
怎么回事?!
刚才明明……马上就要失去意识……
他的目光猛地投向自己的左臂!就在他即将昏厥前的最后一刻,正是这条勉强完好的手臂,似乎靠着那最后迸发的、无法理解的求生本能,无意识地、竭尽全力地向前探出,抓住了石壁下方一块凸起的岩石棱角!正是借着这微弱的力量,将他濒死的身体,最后拖曳到了这里!
是潜意识的求生?还是……小七那微弱呜咽的牵引?
李牧野艰难地移动眼球,看向声音的来源。
小七……竟然也动了!
在他无意识挪动的过程中,女孩的身体似乎也被某种微弱的力量牵引着,朝着他靠近的方向,极其微小地、艰难地蹭过来了……几尺!她依旧趴伏在地,头却微微侧向他这边方向。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那双紧闭的眼睑下,似乎正剧烈地颤动着!乌紫的嘴唇无意识地张开又合上,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如同垂死小兽悲鸣般的呜咽……和喘息!
有反应了?!她在痛苦!但……这是生命的迹象!
这一发现如同强心针,瞬间刺入了李牧野麻木的心脏!他顾不得浑身碾碎般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冰冷,强撑着抬起如同灌满铅的沉重头颅!眼神如同孤狼,死死锁定那个浑浊的水坑!
水!他需要水!他需要……把水……送到她嘴里!
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翻转身体靠近水坑。但肋骨断裂的剧痛和后背那毁灭性的创伤同时爆发!眼前一黑,差点再次栽倒!他不得不改变策略。只能尽量伸长脖子,将沾满血污、布满裂口的脸颊……凑近积水坑的边缘。
浑浊的、冰冷的、带着浓郁土腥和腐败苔藓味道的水,浸湿了他干裂起皮的嘴唇。
他贪婪地、如同久旱的沙漠旅人般,拼命用舌头舔舐着坑边和水洼里的浑浊液体!冰冷的水流入口腔,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也浇熄了一些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灼痛。虽然这水污秽不堪,但对于此刻的他来说,无异于生命之泉!
他大口地吸吮着,直到冰冷的潭水浸透了他胸前破碎的衣襟,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牵动着全身伤口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但他毫不在意。
水……有了……一点点……
怎么……给她?
李牧野浑浊的目光扫过自己和同样奄奄一息的小七之间那段……短短的距离,却因两人的重伤而变得如同鸿沟。直接爬过去喂水?以他现在的状态,这无异于自杀,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自己身上那件破烂不堪、混合着血污、尘垢和冰水的……战术背心内衬上。布料已被之前的爆炸和撕裂弄得破烂不堪,但……还有部分布料相对完整。
唯一的希望。
李牧野伸出尚能微弱动作的左手。动作慢得像生锈的机器,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肌肉撕裂的呻吟。他摸索着腰侧一处相对完好的布料,试图撕扯下来。
布料坚韧,加上他此刻虚弱至极,尝试了几次,只换来一阵阵晕眩和手臂的酸痛。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爬上心头。
不能……放弃……她快撑不住了……
李牧野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盯向被他遗落在旁边地上的那块……边缘锋利的黑色岩石碎片!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那是属于荒野独狼濒死也要亮出獠牙的凶性!
左手颤抖着,缓缓探出,指尖再次触及那块冰冷、粗砺的岩石。他死死攥紧!感受着尖锐棱角嵌入掌心血肉的刺痛感。
然后用尽最后的力量,用那块岩石碎片……狠狠刺向战术背心内衬下摆相对厚实、连接着其他布片的一块区域!
“嗤啦——”
令人牙酸的布帛撕裂声在死寂的石室中显得格外清晰。尖锐的岩石硬生生撕开了一道不算规整、但足以让他塞入手指的口子!
一块巴掌大小、沾满血污、边缘毛糙的……粗布片,被强行撕扯下来!
成了!
巨大的喜悦和希望如同电流,瞬间击穿了麻木!李牧野大口喘息着,小心翼翼地将这块来之不易的“救命布”浸入浑浊的积水坑里。冰冷的、污浊的水迅速浸透厚实的布料。
他把吸满污水的布片尽可能拧干一点——防止水太多,小七无力吞咽反被呛死——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朝着咫尺之遥的小七……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臂!
左臂如同有千斤重,每一次微不可察的前移,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和随时可能断裂的恐惧。骨骼的呻吟声清晰可闻。关节像是生满了倒刺,每一次弯曲都摩擦出令人窒息的痛苦。汗水再次浸透了他的全身,血水和泥污混合在一起。
一寸……两寸……
他感觉自己像在推动一座山!手臂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疯狂痉挛、颤抖!断裂的肋骨碎片仿佛在戳刺着他的内脏!背后那无解的剧痛如同毒液般蔓延全身!
视野又开始旋转、变暗……
不行!撑住!一定要撑住!
李牧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牙齿深深陷入下唇之中,咬开一道新的血口!腥咸的液体流入口腔,被他生生咽下!剧烈的痛楚刺激着即将涣散的神经!
手臂……终于……伸到了小七的脸旁!
她苍白的脸近在咫尺。他甚至能清晰看到她肌肤下青紫色的细弱血管,感受到她微弱的、时断时续的吐息拂在手臂上的冰凉感。那份脆弱,触目惊心。
他用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块吸满浑浊冰水的粗布,将其一点点凑近女孩那微微张开的、乌紫色的嘴唇。
快喝下去……
粗糙、冰冷、湿漉漉的布角触碰到了小七干裂的唇瓣。
女孩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无意识地被惊扰了。她的眉头极其细微地蹙起,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满的、更加清晰的呜咽,脑袋微微向后瑟缩了一下。
不要……抗拒……李牧野心中狂喊!他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生怕惊扰了她最后一丝求生本能。
他极其缓慢地、如同对待世间最易碎的珍宝,用那块吸水的粗布,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擦拭过小七干裂的嘴唇和口腔内壁。
冰冷的污水顺着女孩微张的唇缝,渗入了一点点。
“呜……”
小七的喉头猛地痉挛了一下,发出含糊的呻吟!紧接着,她干涸至极的喉咙似乎尝到了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冰冷湿润的滋味!巨大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无力的抗拒!她如同本能般,下意识地、微弱地……吮吸了一下那块沾着污水的布!
她吮吸了!
李牧野的心脏像是被猛地攥了一下,巨大的希望几乎让他窒息!他小心翼翼控制着力量,缓慢地再次让吸水布沾染了一些浑浊的冷水,更加温柔地靠近她的嘴唇。
小七的求生本能似乎微弱地被唤醒了。她又吮吸了一下,更多一点的冰凉液体流入她的喉咙。虽然动作极其微弱,每一次都伴随着窒息的危险,但她……在喝水!再吸收!
李牧野全神贯注,所有的精神都绷紧到了极致,所有的痛苦似乎都被暂时屏蔽。他如同最耐心、最小心翼翼的猎人,守候着猎物生命中最后一点火苗。每一次按压吸水布,滴出的每一滴污水,都像是在撬动命运的天平。
时间在静默与微弱的吮吸声中无声流逝。
一点点……又一点点……珍贵的污水被艰难地喂入小七几乎枯竭的身体。
当积水坑里的水几乎被消耗殆尽,那块粗布也被捏得几乎干瘪时,李牧野终于停了下来。
小七的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丝丝?虽然依旧微弱得令人心焦,但那种随时会断裂的窒息感似乎减轻了一点点?她的眉头依旧蹙着,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不再无意识地呜咽挣扎,而是陷入了更深一层的、依旧昏迷却似乎稍微稳定的……沉睡?
李牧野全身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一阵无法抵御的巨大疲惫和眩晕如同滔天巨浪般拍击而来!左臂彻底失去了力量,软软地垂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流淌下来,流进眼睛,混合着血水,刺痛难当。背后的灼烧冻结感更加清晰,右臂的断骨处传来深入骨髓的钝痛。血液流失带来的冰冷感重新占据了上风。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小心翼翼地避开小七的脑袋,让自己勉强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
水……没了。他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失血、伤口的暴露、内脏可能的损伤……依旧在疯狂侵蚀着他的生命。
他看着自己那只如同破布娃娃般扭曲、断骨刺出的右臂,粘稠的血液依旧在缓慢但持续地渗出。不行……如果不处理……这条胳膊不仅保不住,持续失血也会要了他的命。
他微微抬头,目光投向石室顶部的苔藓。苔藓……厚实、坚韧、似乎……有些特殊的粘性?
一个大胆、或者说……疯狂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成型。
他需要……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