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再次从洞口灌入。
林墨在极致的寒冷中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雪地上,四周一片狼藉,是巨大能量冲击后的焦黑冰雪碎屑。婴儿趴在他胸口,小脸冻得青紫,但呼吸微弱而均匀。
他猛地抬头,看向天坑方向。
那巨大的环形巨坑依旧存在,中心通往地底冰窟的黑洞却消失不见了,被彻底塌陷的冰雪碎石填满、冻结、压得严严实实。那恐怖的、如同心脏跳动般啃噬巨链的金属摩擦声,也彻底消失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冰原尽头,龙骨峰的巨大爪痕遗迹依旧清晰可怖,但峰顶那纠缠万年的漆黑旋涡,此刻却烟消云散。清澈的、带着星屑寒芒的月光,第一次洒落在那焦黑的巨爪之上。
结束了?
林墨挣扎着想站起,全身骨头发出痛苦的呻吟。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空空如也。那柄最终的光之剑仿佛从未出现。他慌忙又看向怀里婴儿的掌心。
第九道剑痕,那个如花的印记,依旧清晰,但原本那微弱的金芒,此刻却黯淡近乎消失。只有婴儿微弱的呼吸证明着它的存在。
他茫然四顾。焦糊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他看到了——不远处的冰雪碎石堆上,静静地躺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根几乎烧得不成形状的巨大脊骨残骸,断裂处一片焦黑,但残存的部分依然能看出曾经作为惊雷剑脊的形状。它躺在雪地里,滚烫的余温融化了身下的一点冰雪,升腾起细微的白气。
林墨慢慢挪过去,颤抖着手拿起那截残骨。触手一片温热,仿佛还残留着主人最后疯狂燃烧的热度。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滴落在冰冷的残骨上,发出轻微的“嗤”响,升腾起一丝水汽,如同一声微弱的叹息。
“爹……”
他最终没能见到父亲完整的骨灰。这半截脊骨,已是那燃尽万载不屈、魂散天地间的不灭存在,留给尘世的最后证明。
寒风呜咽着掠过空旷死寂的冰原,像亿万亡灵无声的悲歌。林墨紧紧抱着沉睡的婴儿,将那截温热的残骨贴在心口。那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烫在他的心上。
雪粒如砂,抽打在脸上,冰冷刺痛。
月光在龙骨峰的巨爪上流淌,清冷如银,将那凝固了万古杀伐的狰狞痕迹照得分毫毕现,又在覆满碎雪与焦砾的冰原上投下庞大而扭曲的阴影。这阴影沉默地覆盖着林墨,像一床浸透了寒意的巨殓布。
林墨的心口还残留着那半截脊骨紧贴的滚烫。但风雪抽打在他脸上,又迅速将脸颊冻得麻木。两种极致的温度在他体内撕扯,如同冰渊与地火的角力。
“爹……”这声呼喊太过单薄,刚出口就被狂风撕碎。他低头,怀里的婴儿小脸青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那第九道剑痕如同蒙尘的徽记,暗沉无光。
他必须动。风雪会吞没一切停滞的生命。
咬着牙,用冻僵的手撑着焦黑的碎冰地面,林墨挣扎着站起。身体里每一根骨头都在尖叫抗议,肌肉酸涩得如同灌满了铅。他踉跄了一下,重新站稳,小心翼翼地将那半截滚烫的惊雷剑脊骨插进自己腰带内侧最贴身的地方。那份微弱却倔强的暖意隔着衣料传来,像一颗在雪原深处不肯熄灭的余烬。
婴儿在颠簸中发出一声极微弱的嘤咛,小眉头痛苦地蹙起。林墨用僵硬的手指拉紧了包裹他的破布,尽可能把他护在自己的胸口和残余体温里。他抬起头,目光掠过那片狼藉的战场——巨大的环形深坑已然面目全非,塌陷的冰雪和崩碎的巨石彻底堵塞了通往地底冰窟的入口。那曾吞噬生命的黑洞,如今被填得严严实实,像一道丑陋的、刚刚愈合就被冻僵的伤疤。冰层下,再没有沉闷的金属啃噬声传来,只有呼啸的风刮过断冰峭壁时发出的、如同鬼魂呜咽般的尖啸。
整个北境死寂无声。龙骨峰巨大的爪痕遗迹沉默地指向苍穹,在初霁的月光下,焦黑的岩石轮廓被勾勒得如同巨人冰冷的骸骨。那曾经盘旋其顶、永恒翻涌着不祥的黑云旋涡,此刻已烟消云散。天幕洁净得近乎虚假,缀着些微星屑,是这惨烈战场唯一清澈的装饰。
结束了?
麻木的双腿迈开。每一步都踩在冻硬的雪块或坚锐的冰渣上,发出“嘎吱”或“咔嚓”的脆响,在这无垠的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那巨大的爪痕阴影如同有生命的边界,随着他向东缓慢移动。他不敢停。停下,便是永恒的冻僵。
冷。是渗透骨髓、侵入灵魂的冷。它不仅仅来自外界的风雪,更来自体内。第九道剑痕引燃的、那焚尽一切的炽热洪流退潮后,留下的是难以形容的空乏与冰寒。身体像一座被掏空的炉窑,只剩下冷硬的残渣和冰凉的膛壁。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被冻结的钝痛。风像是冰刀,削过脸颊、脖颈,从衣物的缝隙灌进去,带走残存的热气。
腰间那块惊雷残骨依旧烫铁,是唯一对抗这酷寒的火源。这痛楚提醒他:燃烧过,战斗过,失去过。
他低头看向婴儿沉睡的青紫小脸,想起他眼中瞬间亮起的金色光芒穿透万丈玄冰,唤醒无数沉寂英灵名姓的奇景。那股力量呢?那足以点燃深渊、抗衡天道的星火微光,如今蛰伏于小小孩童的掌心,黯淡得如同熄灭的烛芯。一种沉重的责任压在林墨肩头,比整座龙骨峰更甚。他不仅要带这孩子活下去,更需找到那可能点亮这“星火”的唯一途径。
他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风卷起地面的细碎雪粒,如同白色的沙尘暴,抽打在脸上,带来连绵不绝的针刺感。视野模糊了,前方是翻滚的、浑浊的白色混沌。龙骨的狰狞爪痕在视野边缘扭曲、晃动。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的冰雪和焦砾逐渐被更坚实、更平整的东西取代。是冰!更为古老、深厚的冰层。风在这里似乎也被凝滞了,呼啸声低沉下去,带来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终于,在那巨大的爪痕阴影即将移出身体时,林墨停了下来。体力已濒临极限。他找到一块略微突出、能稍稍抵挡点风势的巨大冰雪凝结物,背靠着滑坐下来。冰冷的寒气立刻透过衣料钻进后背。
他将婴儿放在自己身前,用冻僵的身体尽可能为他挡住正面吹来的风。小家伙依旧昏迷着,只有极微弱的气息证明生命的存在。林墨摸索着,费力地解开腰带,将那半截剑脊骨取了出来。残骨上的暗红纹路在月光下微微流转,触手依旧温热。
他动作轻柔而笨拙地清除骨块表面沾着的焦黑冰雪屑,然后用一块相对干净些的内衬布裹好。滚烫的骨块挨着冰冷的胸口,带来一阵灼痛,却也为僵冷的躯壳注入一丝对抗寒风的力气。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依旧狰狞刺天的龙骨爪痕,巨大的沉默阴影沉重地压在这片空旷的死亡冰原上,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亘古的残酷与代价。
他闭上了眼,准备短暂地积蓄最后一点力量,然后继续向东,向着记忆中北境边缘最后一个驿站的方向。
就在眼皮垂下的瞬间。
一片极轻的雪花被风挟裹着,无声地落了下来。它恰好覆盖在婴儿微蹙的、覆盖着淡淡霜晶的眉心上。那细小的冰晶被微弱体温融化了一点,化成更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水滴,滑过婴儿冰凉的眼角。
紧接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悸动,从婴儿紧贴地面的胸口传来,极其微弱,却被林墨抱紧的手指捕捉到了。那绝非心跳,更像是……某种更深、更沉,源自冰层之下的搏动。
林墨的眼猛地睁开!
极致的寂静与冰冷的月光同时笼罩着他。
在这片死寂的冰封大地上,在那片象征着终结的巨大爪痕阴影的边缘,在那婴儿微乎其微的生命脉动传递到指尖的刹那,林墨敏锐地觉察到,这片绝对零度般的死寂之下,涌动着某种比寒冰更冷、比黑暗更尖锐的东西。
他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到了极致,近乎痉挛。那指尖传递来的、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悸动”,像一根冰冷淬毒的针,狠狠刺穿了他因极度疲惫和寒冷而略显麻木的神经,直抵意识最深处!
脚下古老的冰层无声无息,像一块巨大的、泛着死气的墨玉。月光落在上面,被吞噬了大半,只映出一点惨淡的、摇曳不定的幽蓝。
然而,林墨感觉到了。绝对错不了!
那不是错觉,不是疲惫引发的幻觉。它比之前冰层崩裂时传来的金属啃噬声更深沉,更悠远,也更……古老!那声音并非响在耳边,而是直接震颤在他的骨髓深处、灵魂底层!像亿万根冰冻的、巨大的磨牙在最深的地心相互碾压,又像被镇压了漫长纪元的巨兽,在坚冰的囚牢里发出无声而深沉的喘息!
这无声的搏动并非心跳,它是一种更本质的……脉动!冰层本身在“脉动”!这片覆盖北境千万里、冻结了无数生灵血肉与绝望的厚厚冰盖,仿佛在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驱动下,正缓慢地、沉重地、一起一伏!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牵动全身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踉跄了一下,才用尽力气稳住身形。原本深陷进冻硬雪泥里的脚,带起细微的摩擦声。
就是这轻微的声音!
仿佛一滴水珠落入绝对静止的油面。
脚下方圆丈许内原本平整、坚硬、反射着暗淡幽蓝的冰面,如同活了过来!蛛网般细密的黑纹无声无息地瞬间蔓延开来!这些纹路诡异无比,不像是冰裂的裂隙,更像某种活物的冰冷血脉在墨玉般的冰层下急速扩张!每一条黑纹的边缘都翻滚着粘稠、污浊的墨色雾气,散发出一种比万载玄冰更彻底的死寂和……贪婪!
“什么东西?!”林墨心脏骤缩,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甚至压过了腰间惊雷残骨传来的微烫!
来不及思考!他抱着婴儿本能地向侧面扑出!完全是生死边缘淬炼出的野兽直觉!
嗤啦——!
就在他扑开的刹那,刚才站立之处,那片冰面上密布的诡异黑纹核心,猛地刺出一根粗如儿臂、完全由漆黑寒冰凝结成的尖刺!它刺出的速度太快,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冰雾和刺耳的灵魂尖啸!尖刺顶端并非尖锐,而是开叉,如同地狱毒蛇的恐怖口器,狠狠噬咬在空处!
冰刺与墨雾擦着林墨的后背掠过!那瞬间袭来的极寒死意,几乎冻结了他的血液!冰雾掠过之处,连空气似乎都凝结成了黑色的冰晶碎屑,簌簌掉落!
“呜哇——!”
怀中的婴儿被这剧痛和前所未有的恐怖寒意刺醒,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啼哭!这哭声撕心裂肺,带着婴孩最原始纯粹的恐惧,瞬间穿透了这片死寂冰原的压抑!
啼哭像是一记惊雷!脚下冰层那沉重古老、源自深渊的搏动似乎猛地一顿!
随即——报复般更猛烈地压了下来!
轰隆……轰隆……
不是巨响,是直接轰入脑海、碾压心神的沉闷声音!整片冰原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活着的冻土巨人开始呼吸!以他们立足点为中心,原本平整的冰面陡然变得凹凸不平!凸起处迅速隆成一个个坟包般的小丘,表面凝结出尖锐狰狞的黑色冰棱;凹陷处则急剧下沉,形成深不见底的、弥漫出腐朽硫磺气味的黑暗水涡!
冰面如同煮沸的墨海!浓稠的墨色冰雾像是有生命的触手,从无数裂隙和水涡中疯狂喷涌而出!它们翻滚着,彼此纠缠凝聚,在凄冷月光下,迅速形成模糊扭曲的人形轮廓!这些人形轮廓没有五官,只有头颅位置两点极度浓缩的、燃烧着怨毒的猩红光芒!
嘶——!
空气被冰冷怨念腐蚀的声音骤然响起!数十个刚刚凝聚成形的冰雾人影,全身爆开无数尖利的黑色冰刺,如同离弦的、淬着寒毒的箭雨,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从四面八方朝着林墨和他怀中的婴儿攒射而来!那冰冷的杀气封死了所有退路!
“滚开!”林墨目眦欲裂,咆哮如受伤的孤狼!沧溟剑已然出鞘!幽蓝的剑光带着他绝境中爆发的求生本能、以及对怀中弱小生命狂怒的守护之意,在身前瞬间划开一片急舞的剑幕!
叮叮当当!刺耳密集的撞击声如同冰雹砸在铁毡上!无数撞上剑幕的冰刺被沧溟剑光搅碎,爆开细密的、散发着恶臭的黑雾和冰晶!但更多的冰刺突破了剑光防御的边缘,狠狠扎在包裹婴儿的破布上!破布上瞬间凝结出黑色的冰壳,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几根冰刺甚至擦着他的胳膊和小腿掠过,瞬间撕开皮肉,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伤口没有流血,那极致的寒气瞬间冻凝了血管,凝结的黑色冰晶沿着伤口向皮肉深处蔓延!
彻骨的冰寒!不仅仅是肉体的伤害,更有一种直击灵魂的、如坠深渊的冰冷绝望和怨毒嘶嚎顺着那冰雾侵入脑海!
更糟糕的是,脚下一个刚刚形成的水涡陡然旋转加速,巨大的吸力传来,几乎要将他半个身子拖入那墨黑翻滚的、不知通向何处的深渊!他拼命用沧溟剑插入旁边一截凸起的黑冰棱柱,才勉强稳住身形。
就在这时!
“哇——”婴儿再次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啼哭!似乎被那刺骨的寒毒激怒到了极点!与此同时,他那小小的、被黑冰侵蚀的掌心边缘——那个第九道黯淡无光的剑痕旁——极其微弱地、跳跃了一下!真的只是一下!微弱得像是狂风里即将熄灭的灯芯!
但就在那微光跳跃的一瞬!
异变陡生!
头顶那片沉寂、干净得虚假的星空,深处一点极其遥远的星辰,仿佛被这微不可察的光点所牵引,极其短暂而急促地闪烁了一次!那闪光太过遥远、太过短暂,若非林墨在生死关头感官被逼至极限,根本无法察觉!
紧接着!
他们脚下,刚才引发一切异变的那片墨玉般的坚冰深处——冰层下那沉重古老的搏动中心位置——猛地爆开一点星沙般的亮光!那光点极小,却蕴含着一种比冰寒深渊更古老的、仿佛凝固了星光的炽热!它如同被唤醒的种子,毫无征兆地亮起,又瞬间熄灭!
就是这一点亮光!仿佛点燃了火药桶!
咔嚓!轰——!
震耳欲聋的破裂声!一股无法想象的狂暴力量从冰层深处炸开!林墨感觉自己像暴风中的一片落叶!脚下坚实(哪怕是诡变的坚实)的支撑瞬间消失!整块巨大的冰面彻底塌陷、崩解!一个直径超过十丈、深不见底、疯狂旋转着的巨大黑色冰涡出现在脚下!
冰涡中心,那一点刚刚一闪而过的炽热星光熄灭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裂缝!一道如同远古巨兽缓缓张开的口器般的、横贯在冰渊底部的黑暗裂隙!那裂隙深处,仿佛有无数凝固星河旋转、磨灭时发出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无声嘶吼!
冰雾凝成的、密密麻麻的猩红人影疯狂尖啸着,随着无数破碎的坚冰巨块,一同被那旋转的、散发着吞噬万物之意的黑暗冰涡卷向地心那道恐怖的巨型裂隙!
无可抗拒的吸力!
林墨和怀中的婴儿如同尘埃般被卷入这致命的旋涡!狂暴的寒气夹杂着坚冰碎片,如同无数把剔骨钢刀,瞬间割破了他的衣物,撕扯着他的皮肉!那冰冷的死亡绝望和怨毒气息几乎要将他的意志彻底冻结、碾碎!
最后的意识里,他唯一能做的,是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量,在坠向那吞噬光明的巨大冰渊裂隙前,将怀里的婴儿死死护在自己身下,用整个后背去迎接下方深渊中那无尽的、冰冷到足以磨灭星辰的黑暗!紧贴着他心口的那截惊雷剑脊,从未如此刻般剧烈滚烫!如同回应深渊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