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荡深处,水道愈发狭窄曲折,腐烂的苇根盘结如巨蟒,不时有受惊的水鸟扑棱棱飞起,发出凄厉的鸣叫。浑浊的水面下,暗流涌动,仿佛潜藏着无数择人而噬的凶物。
“噗!”一声轻微的利器入肉声从前方传来。
“警戒!”黑伯低吼。
只见前锋舟旁的水面下,猛地冒出一串气泡。紧接着,一具穿着赵国宫廷内侍服饰的尸体缓缓浮起!尸体脖颈处插着一支精巧的青铜手弩短矢,矢尾还在微微颤动!而尸体的右手,同样死死攥着,指缝间露出一抹刺眼的明黄——那是只有赵国国君才能使用的御用明黄丝绦!
“是赵王近侍!”辛胜瞳孔一缩,“被人灭口了!”
王翦亲自驾舟靠近。黑伯掰开尸体的右手,掌心赫然是一块被血水浸透的明黄绢布!绢布质地极佳,显是御用之物,上面用朱砂仓促写就几行潦草字迹:
秦追急!韩弩伪张,非韩也! 泽中有路,通楚境! 玉碎…楚…项…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最后一个“项”字写得尤为仓促用力,朱砂几乎透破绢背!
“韩弩伪张…非韩也!”辛胜骇然,“伏击者冒充韩军?!”
“泽中有路,通楚境…”羌瘣脸色铁青,“巨鹿泽竟有秘道通往楚国?!”
“玉碎…楚…项…”王翦缓缓念出最后三个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他摊开手掌,那枚冰冷的和氏璧碎片静静躺在掌心。项?楚国项氏!项燕!
一切线索瞬间贯通!漳水浮尸的指引,和氏璧碎片的验毒异能与“受命于天”残文,韩军伏击的嫁祸,赵王近侍的临终血书…幕后那只翻云覆雨的手,终于显露出狰狞的一角——楚国项氏!他们借王翦追索赵王之势,将赵国溃兵、韩国张氏、乃至赵国流亡君臣,统统变成了棋盘上的棋子!逼赵王入楚,携和氏璧碎片为投名状!项燕所求,绝非庇护一丧家之犬,他要的是那蕴含天命之文的玉玺残片,要的是搅动天下大势的契机!
“加速!”王翦的声音斩断风雨,带着前所未有的凛冽杀机,“赵王迁必须活捉!和氏璧碎片,一片也不能落入楚境!”
快艇如离弦之箭,刺破重重雨幕苇墙,直扑那胭脂香气与血腥味交织的源头。巨鹿泽深处,一场决定国器归属的猎杀,已到图穷匕见之时!
【四、 璧裂天惊】
夜,吞噬了巨鹿泽最后一丝天光。暴雨不知何时停歇,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从腐水中升腾而起,与低垂的铅云连成一片,将这片死亡沼泽裹进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水汽黏稠冰冷,带着刺鼻的腥腐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秦军士卒的皮甲上,渗入骨髓。
船队已在一片由高大芦苇和腐朽巨木自然围拢形成的浅湾中下锚。没有火光,没有声息,只有船身随暗流微微摇晃的吱呀声,以及远处沼泽深处不知名生物发出的、如同鬼泣般的窸窣怪响。士兵们蜷缩在狭小的船舱内,裹着湿冷的皮毡,强弩横于膝上,刃锋在绝对的黑暗中反射不出半点微光,只有紧绷的肌肉和凝重的呼吸,透露出猎手等待致命一击前的压抑。
王翦独立于主舰船头,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像。湿冷的雾气缠绕着他玄色的甲胄,凝成细密的水珠滚落。他摊开手掌,那枚来自漳水浮尸的和氏璧碎片静静躺在掌心,冰凉依旧,内蕴的温润光华在绝对的黑暗中完全敛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沉实。指尖反复描摹着碎片边缘那几道象征“受命于天”的残刻,每一次触碰,都仿佛有冰冷的电流窜过脊椎。
项燕…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漳水血诏的诅咒犹在耳边,项氏的阴影已如这巨鹿泽的毒瘴,无声无息地笼罩而来!借刀杀人,驱虎吞狼,将赵国君臣逼为走投无路的猎物,更将蕴含天命之文的玉玺碎片视为囊中之物…好深的算计!
“将军,”黑伯幽灵般出现在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水鬼’回来了。西北三里,有火光!隐于一片枯木水寨之后,守卫森严,暗哨密布,绝非寻常溃兵!水汽里…有胭脂香!”
王翦猛地攥紧碎片,棱角刺入掌心带来锐痛,让他眼中的寒芒瞬间暴涨如实质:“方位?”
“枯木水寨形如卧牛,火光在‘牛腹’处。寨前水道曲折,遍布沉木暗桩,水下…有铁网!”黑伯语速急促,“‘水鬼’折了两人,才摸清一条仅容小艇贴底潜行的缝隙!”
“铁网…暗桩…”王翦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项燕的手笔。困兽犹斗,亦或…请君入瓮?”他抬头望向西北,浓雾深处,仿佛有无数幽绿的眼睛在窥视。“传令:三更,火矢为号。辛胜领左翼,强攻水寨正门,吸引守军。羌瘣率‘凿船士’,随‘水鬼’潜行缝隙,毁其舟船,断其退路!黑伯,随我中军直捣‘牛腹’!赵王要活的,碎片…一片也不能少!”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雾气更浓了,几乎凝成乳白色的胶质,连近在咫尺的船身都模糊不清。沼泽的夜晚,万籁俱寂,唯有水滴从苇叶滑落的滴答声,清晰得如同催命的鼓点。
“咻——!”
一道刺耳的锐鸣撕裂死寂!一支燃烧着幽绿色火焰的鸣镝火箭,如同来自幽冥的鬼火,猛地从秦军船队中蹿起,划破浓雾,直射西北枯木水寨的方向!
“杀——!”辛胜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左翼数十条快艇瞬间点燃火把,桨叶翻飞,如同一条条火龙,撞破浓雾,向着水寨正门方向发起了狂暴的冲锋!弓弦震响,燃烧的火箭如同暴雨般泼向水寨的枯木栅栏和了望塔楼!
“敌袭!秦军!正门!”水寨方向顿时响起一片惊惶的嘶吼和杂乱的锣声!火光晃动,人影幢幢,弩箭破空声、刀剑撞击声、惨叫声瞬间沸腾!
就在这震天动地的喊杀声掩盖下,王翦的中军船队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熄灭了所有光源,在黑伯的引领下,贴着水面,悄无声息地滑向水寨侧翼。船身巧妙地避开漂浮的沉木和肉眼难辨的暗桩,如同游鱼般钻入一条狭窄、散发着浓重淤泥腐臭的水道。水道两旁的枯木如同扭曲的鬼爪,在浓雾中森然矗立。
船底不时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那是船身龙骨擦过水下铁网发出的呻吟。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握兵刃,汗水混合着冰冷的露水从额角滑落。
“牛腹”就在眼前!一片相对开阔的水域上,几条较大的楼船被铁索连环,灯火通明,船头人影晃动,显然被正门的激战吸引了大半注意力!其中一条装饰最为华贵的楼船船楼上,依稀可见一个穿着明黄袍服、瑟瑟发抖的身影被数名甲士护卫着,正是赵王迁!他身边,一位宫装妇人(倡后)面无人色,浓郁的胭脂香气在硝烟和血腥中依旧清晰可辨!
“放!”王翦低喝如冰!
数十架早已悄然上弦的蹶张强弩同时激发!特制的三棱透甲重矢撕裂空气,发出短促而致命的尖啸,瞬间覆盖了赵王所在楼船的甲板和船楼!
“噗噗噗噗!”利刃入肉的闷响连成一片!护卫的甲士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纷纷栽倒,血花在灯火下爆开!
“护驾!护驾啊!”赵王迁惊恐欲绝的尖叫刺破夜空!
王翦的主舰如同离弦之箭,撞开一条挡路的小舟,直扑赵王楼船!黑伯如巨鹰般腾空而起,断水刃出鞘的寒光映亮了王翦冷硬如岩的面容!
就在王翦踏上楼船甲板的刹那,异变陡生!
赵王迁身边,一名始终低眉顺眼、毫不起眼的内侍,猛地抬起头!他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身形如鬼魅般一闪,竟抢在黑伯刀锋及体之前,一把扣住了赵王迁的咽喉!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入赵王怀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明黄锦囊!
“项上将军麾下,死士项离,恭送赵王上路!”那内侍(项离)的声音嘶哑如夜枭,带着一种疯狂的决绝!他五指如钩,就要捏碎赵王喉骨,同时将手中锦囊狠狠掷向船外漆黑的沼泽!
“尔敢!”王翦暴喝,腰间佩剑“断水”化作一道惊雷,直刺项离后心!这一剑凝聚了他毕生修为,快!狠!准!剑锋未至,森寒的剑气已刺得项离后背衣衫尽裂!
项离感受到背后足以洞穿金石的恐怖杀机,掷囊的动作猛地一滞!生死关头,他竟选择拧身回掌,凝聚全身功力拍向王翦剑锋,试图同归于尽!
“铛——!”金铁交鸣的巨响震得整条楼船都在摇晃!王翦的断水剑何等锋锐,瞬间刺穿项离的肉掌,透臂而过!然而这搏命一击的阻隔,终究让项离另一只手上的动作慢了半瞬!
就是这电光石火的半瞬!
黑伯的断水刃后发先至,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掠过项离扣住赵王咽喉的手腕!
“啊——!”凄厉的惨嚎中,一只断手连同喷涌的鲜血飞上半空!赵王迁瘫软在地,裤裆瞬间湿透,吓得魂飞魄散!
而那只被项离掷出的明黄锦囊,也因他受创力竭,未能掷远,“噗通”一声落入了船楼边缘的污水中!
“碎片!”王翦目光如电,一步踏至船舷!
浑浊的水面下,锦囊迅速被浸透,沉没。就在它即将被沼泽彻底吞噬的瞬间,锦囊口因入水冲击而松散开来!
数块大小不一的温润玉片,从散开的锦囊中滑出,在污浊的水底折射出惊心动魄的、如月华初生般的朦胧光晕!最大的一块碎片,在浑浊的水底翻滚,恰巧将刻字的一面翻转向上,暴露在楼船倾泻而下的昏黄灯火中——
“受命于天” 四字已赫然在目!紧随其后的断裂处,两个虽残缺却依旧气势磅礴、仿佛承载着天地意志的古篆,在淤泥与血水的映衬下,如同沉睡的巨龙睁开了眼睛:
“既寿永昌”!
传国玉玺的终极铭文!“既寿永昌”!
王翦的呼吸骤然停止!冰冷的碎片,阴刻的铭文,项氏死士的疯狂,赵王迁的绝望…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洪流,狠狠冲击着他的心神!项燕所求,绝非简单的碎片!他觊觎的是这象征“天命所归,国祚永续”的终极铭文!他要以这残存的玉玺天命,点燃六国遗民死灰复燃的烈焰!
“捞上来!不惜一切代价!”王翦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绝对的冷静,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音。这已不仅关乎赵王的生死,更关乎大秦国运的根基!
数名水性最好的锐士毫不犹豫地跳入冰冷刺骨、恶臭扑鼻的污水中,奋力扑向那缓缓下沉的玉片。水面下暗流涌动,如同无数双来自深渊的手,拉扯着下潜的士兵。
王翦立于船头,俯视着下方浑浊的水面,紧握断水剑柄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碎片的光华在水中明灭不定,“既寿永昌”四个字如同血色的烙印,深深灼刻在他的眼底。漳水血诏的诅咒声,仿佛穿越时空,再次在耳边轰鸣: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巨鹿泽的浓雾深处,一双幽绿的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中缓缓睁开,无声地注视着这片被天命碎片搅动的死亡水域。猎人与猎物的界限,在这一刻彻底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