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依旧在咆哮,缺口还在扩大。但就在那混乱滔天的黄流边缘,一个身影正死死抱住一段卡在缺口边缘的巨大树干,在狂涛中剧烈沉浮!
是蒙恬!他竟未被冲走!只是头盔早已不见,头发散乱,脸上布满泥浆,显得狼狈不堪。他死死抱着那根救命的浮木,身体在浪涛中时隐时现,正被湍急的洪水裹挟着,撞向堤岸!
“快!绳索!钩索!”王翦厉声下令,声音嘶哑。
几根带着铁钩的绳索迅速抛向蒙恬的方向。一次,被浪头打偏。两次,钩空了。第三次,铁钩终于钩住了蒙恬腰间的束甲带!岸上的士卒们齐声呐喊,用尽全力拖拽绳索。
蒙恬被拖上岸时,几乎虚脱,脸色惨白如纸,呛咳不止。他抬头看向王翦,眼中是劫后余生的心悸,但更多的,是深沉的挫败与痛楚。中段决口已成定局,洪水正肆无忌惮地吞噬着关中的膏腴之地。
“将军…末将…”蒙恬的声音带着颤抖。
“不干你事!”王翦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风雨无法摧毁的沉毅。他伸手拍了拍蒙恬的肩,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望向那片狂暴的缺口,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天灾未歇,人力未尽!蒙恬,收拢人手,放弃中段!全力死保东、西两段!决不能让洪水再撕开更大的口子!”
“末将领命!”蒙恬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的泥水,眼中重新燃起火焰,转身大步离去,吼声再次在混乱的堤岸上响起。
王翦再次回到东段人墙的位置。这里虽然暂时稳住,但裂缝依旧狰狞,不断有浑浊的水流从下方涌出。他亲自动手,指挥士卒将更多的长木、巨石,甚至拆下的门板,用绳索固定,一层层投入裂缝下方,试图在汹涌的水流中堆叠出一道屏障。兵卒们用木槌拼命敲打着楔入的木桩,每一次敲击都带着拼死的决心。草袋如雨点般落下,尽管瞬间就被水流卷走一部分,但更多的,终于开始缓慢地堆积起一点高度。
就在这混乱的、与天争命的搏杀中,浑浊的水流里,突然有什么东西翻滚着,被一个浪头推到了王翦脚边不远处的浅水处。
那东西被几股粗壮的树根和腐烂的水草紧紧缠绕包裹着,半埋在水底的淤泥里。在浑浊的水中,它只露出了半截,颜色深暗,带着金属的冷硬质感,与周围漂浮的草木、泥块截然不同。
“将军!水里有东西!”旁边一个眼尖的士卒惊叫道。
王翦眉头一拧,立刻涉水走了过去。冰冷的泥水没过他的小腿。他弯腰,不顾污浊,伸手抓住那物露出的部分。入手冰冷坚硬,表面粗糙,带着泥土的颗粒感,分量不轻。用力一拔,竟未能撼动。缠绕其上的树根和水草异常坚韧。
【3】
“刀来!”王翦低喝。
短兵卫率立刻递上青铜短剑。王翦接过,剑锋在浑浊的水中划过,精准地劈砍向缠绕的树根和水草。剑锋与坚韧的根须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泥水被搅动,浑浊不堪。
终于,包裹物被剥离了大半。王翦用力一提,一个长条形的、沉甸甸的物件被他从淤泥中彻底拽了出来!
竟是一卷竹简!
竹简被数道坚韧的皮绳(或许是某种经过处理的兽筋)紧密地捆扎着,外面又涂覆了一层厚厚的、黑乎乎的东西,像是混合了树脂、泥土甚至血污的混合物,在洪水的浸泡下已经部分软化剥落,但依旧牢固地黏附在简牍表面,将它牢牢封死。难怪在激流中未被冲散。整卷简牍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和陈腐气息,仿佛来自某个不见天日的墓穴。
王翦的心猛地一跳。这绝不是寻常之物!
就在这时!
“咔嚓——!!”
一道前所未有的、惨白刺目的巨大闪电,如同天神的利剑,自翻滚的墨云中劈落!瞬间将整个天地照得一片惨白!狂暴的雨线、翻滚的浊浪、泥泞堤岸上挣扎的人影、堤坝外侧已成泽国的田野……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刹那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惊心动魄的黑白!
王翦下意识地抬手遮挡那刺目的强光。
就在这炽白的电光中,他清晰地看到,自己刚刚劈开缠绕树根时,青铜剑锋无意间划破了那卷竹简外层厚厚的封泥,还切断了几道皮绳。
一道裂口,在惨白的光线下显露出来。
透过那道裂口,王翦的目光凝固了!
里面,是排列紧密的竹片!而在那最上面一片竹片靠近切口的位置,一行刀刻斧凿般、凌厉狰狞的墨色字迹,在电光下清晰无比地撞入他的眼帘:
嬴秦三世而亡!
六个字!
字字如刀,笔笔带血!那刻痕之深,仿佛倾注了无尽的怨毒与诅咒!
一股寒气,比这冰冷的洪水更刺骨十倍,瞬间从王翦的脚底直冲头顶!他握着竹简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闪电的光芒瞬间消失,世界重归昏暗。但那六个字,如同燃烧的烙印,死死刻在了王翦的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四周依旧是震耳欲聋的风声、雨声、洪水咆哮声、士卒的呼喊声。但这一切,仿佛在王翦耳边陡然远去,变得模糊不清。他的全部心神,都被手中这卷来自地狱般的竹简攫住了。
“将军?将军!您怎么了?”旁边的卫率察觉到他瞬间的僵直和骤变的脸色,急忙问道,声音里带着惊疑。
王翦没有回答。他紧紧攥着那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竹简,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不是去拆开它,而是用粗粝的拇指指腹,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摩挲过竹简断裂处的边缘。
那里,在厚重的封泥剥落之后,露出了竹简本身的材质。墨迹深入竹肌,冰冷。但王翦摩挲的,是竹简边缘和断裂面。
触感……极其熟悉!
那不是普通竹木的质感。断裂面显得有些粗糙,带着细微的颗粒感,沾着一些滑腻的、青灰色的…泥!
王翦的瞳孔骤然缩紧!
他猛地将指腹凑到眼前,借着微弱的天光,死死盯着那沾染的一点点滑腻的青灰色泥痕。
这种颜色,这种滑腻中带着细微颗粒的独特质感……
骊山!
是骊山!
是正在为秦王营造的、那座庞大恢弘的地下陵寝中,用来封填墓室、砌筑墓道的特制青膏泥砖!那种独特的、用骊山附近特有的青泥混合糯米浆、特殊矿物烧制而成的墓砖!他前些时日奉王命巡视陵寝工程时,亲手触摸过!绝不会错!
这卷诅咒秦三世而亡的竹简,其外封的青灰色泥料,竟与骊山皇陵的墓砖,材质如出一辙!
冰冷的雨水顺着王翦的鬓角、下颌不断滴落,砸在他手中的竹简上,也砸在他冰冷僵硬的心上。
中段决口的洪水仍在疯狂奔涌,吞噬着田野。东段堤岸上,士卒们还在与裂缝搏斗,号子声在风雨中飘摇。但这一切,在王翦的感知里,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攥着那卷冰冷的竹简,站在齐膝深的浑浊泥水里,目光越过翻腾的浊浪,投向东北方,那是骊山的方向,在重重雨幕之后,一片深沉的黑暗。
指尖那点青灰色的泥痕,冰冷刺骨,仿佛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悄然缠绕上了大秦的基石,直通那幽深的地宫深处。
暴雨,似乎下得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