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平战场西侧的鹰愁涧,终年弥漫着一股铁锈与腐土混杂的腥气。深秋的寒风卷过嶙峋山岩,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将前几日大战残留的焦糊味和血腥气搅得更浓。一支约莫三百人的秦军锐士,正沉默而迅疾地穿行在涧底乱石之间,皮靴踏过染血的泥泞,几乎不发出多余声响。为首的黑甲都尉手持环首刀,刀尖斜指前方幽暗的谷口,手势果决——情报显示,赵将廉符率领的最后一支赵军残部,就被困死在前方那片葫芦状的绝地之中。
石大个缀在队伍中段,厚实的肩背上交叉负着两柄备用环首刀,粗壮的手指始终按在腰间柴刀柄上,警惕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视着两侧高耸逼仄的崖壁。这里太静了,静得反常。涧底的风声、水流声,甚至自己队伍刻意压低的喘息和甲叶摩擦声,都显得格外清晰,反而衬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他忍不住加快几步,靠近队伍最前方那个挺拔如标枪的身影。
“将军,”石大个压着嗓子,声音沉闷得像从地底传来,“探马说廉符残部不足百人,伤疲过半,可这涧里……连只惊鸟都没有。”
王翦翦没有回头。他依旧保持着原有的步速,身上的玄色皮甲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在幽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微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正凝望着谷口方向那片被阴影吞噬的区域,仿佛要穿透那层无形的屏障。
“廉符是赵奢旧部,善守,更善藏。”王翦翦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的寒意,“困兽之斗,动静越小,獠牙越毒。传令,前队分三股,贴壁缓行,弩手上弦。”
命令被迅速而无声地传递下去。训练有素的秦军锐士如同水流遇到礁石,自然地分成三股,紧贴着两侧湿滑冰冷的岩壁,缓缓向谷口推进。弩手们卸下背上的劲弩,伴随着细微而清晰的“咔哒”声,青铜铸造的悬刀(扳机)被稳稳扣住,涂了黑漆的望山(瞄准器)在昏暗光线下,如同毒蛇冰冷的独眼。
就在最前方的几名锐士堪堪踏入葫芦口狭窄入口的刹那——
“嘣!嘣!嘣!”
一连串极其沉闷、却异常强劲的弓弦震颤声,毫无征兆地从上方崖壁的阴影中炸响!那声音不同于秦军制式蹶张弩发射时的尖锐破空,更沉,更闷,仿佛巨兽压抑的咆哮!
下一瞬,十数道乌黑的流光撕裂了涧底的昏暗,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凄厉尖啸,自两侧崖顶倾泻而下!速度之快,远超寻常弩矢!
“举盾!”黑甲都尉的嘶吼瞬间被淹没在金属撕裂血肉的恐怖声响中!
“噗嗤!”“咔嚓!”
冲在最前的几名秦军锐士,连人带盾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贯穿!精铁打造的圆盾如同脆弱的陶片般四分五裂,盾后的躯体被碗口粗的巨矢带得倒飞出去,沉重的甲胄在可怖的贯穿力面前如同纸糊,胸腹间瞬间爆开巨大的血洞,内脏混合着破碎的甲片喷溅在湿冷的岩壁上!
“是……床弩?!”一名经验丰富的老锐士目眦欲裂,嘶声吼道。但随即,更密集的弦音暴雨般响起!这一次,弩矢来自四面八方,覆盖了整个涧底狭窄的空间!
“不对!是连射!”石大个狂吼一声,巨大的身躯猛地将王翦翦扑向一块凸起的巨岩之后!几乎就在同时,三支乌黑的弩矢狠狠钉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入石半尺,箭尾兀自剧烈震颤!那弩矢形制诡异,箭镞狭长如棱刺,箭杆粗逾拇指,尾羽短促,通体漆黑,在幽暗中几乎难以捕捉轨迹。
惨叫声、金属碰撞声、肉体坠地声瞬间充斥鹰愁涧!训练有素的秦军锐士在突如其来的、超越认知的密集弩矢打击下,瞬间伤亡惨重。他们引以为傲的阵型被彻底打乱,只能凭借本能寻找掩体,零星的反击弩箭射向崖顶,却如同泥牛入海。
王翦翦被石大个压在冰冷的岩石下,碎石和血沫溅了他半脸。他没有去看身边倒下的袍泽,目光死死锁定一支斜插在脚边泥泞中的巨矢。那箭杆非竹非木,入手沉重冰冷,竟似某种致密的硬木混合金属丝压制而成!箭镞狭长,带有三道深深的血槽,边缘闪烁着幽蓝的寒光,显然是淬了剧毒!更让他瞳孔骤缩的是箭尾——那里并非禽羽,而是用薄如蝉翼的青铜片精密叠压而成,形状经过特殊打磨,在飞行中能产生诡异的涡流,减少空气阻力,增加射程和穿透力!
这绝非赵军能拥有的技艺!甚至……超越了当下秦国最先进的弩械!
“将军!退吧!”石大个看着不断倒下的弟兄,双眼赤红如血,嘶声吼道。这根本不是围歼残兵,而是踏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杀戮陷阱!
王翦翦猛地推开石大个,在又一波弩矢尖啸落下的间隙,如同鬼魅般冲出掩体。他并非冲向谷口,而是扑向最近一名被巨矢钉死在岩壁上的秦军弩手!那弩手胸前插着一支巨矢,手中还死死攥着他那柄制式秦弩。王翦翦一把抄起弩,身体在疾冲中不可思议地扭转、半跪、上弦!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
“咔哒!”悬刀扣下!
一支普通的秦弩箭矢离弦而去,目标并非崖顶弓手,而是射向涧底一处看似空无一物的、被水流冲刷得异常光滑的岩壁!
【2】
“叮!”
箭镞撞在岩壁上,火星四溅。几乎就在同时,那处岩壁竟“咔嚓”一声向内翻转,露出一个仅容一人藏身的狭小暗龛!一个身着赵军皮甲、正埋头奋力摇动一架造型奇特弩机绞盘的汉子,惊愕地暴露在众人视线中!那弩机通体乌黑,弓臂粗壮得异乎寻常,竟是由多层坚韧的动物筋腱与某种不知名的黑色胶质物混合绞缠而成,下方装有精巧的青铜齿轮组和摇柄,正是它在驱动连射!
“在那里!”王翦翦的厉喝如同惊雷!
幸存的秦军锐士瞬间反应过来,弩箭与短矛暴雨般倾泻向那个暴露的暗龛!
“噗噗噗!”藏身其中的赵军弩手连同那架怪异的弩机被瞬间撕碎!
趁此机会,王翦翦已如猎豹般扑至那碎裂的弩机残骸旁。他无视了四处飞溅的血肉和零件,一把抓起弩机主体——那沉重的木臂上,覆盖着一层冰冷的、非金非木的黑色物质。而最关键的青铜悬刀组件,在刚才的打击中竟奇迹般保持了大体完整,滚落在他脚边。
王翦翦俯身拾起那枚沉重的青铜悬刀。入手冰凉,铸造工艺精湛无比,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边缘线条流畅而充满机械美感。他粗糙的指腹缓缓抚过悬刀表面,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触感,最终停留在悬刀内侧一个极不起眼的凹陷处。
指尖传来细微的凸凹感。
他凑近,借着涧底昏暗的光线仔细分辨。那里,用极其精细的阴刻手法,镌刻着两个古老的小篆——
“公输”。
频阳城,王家旧宅深处的地窖,此刻已化为临时军器监。浓重的桐油、松脂、金属锈蚀与血腥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异味道。十几架或完整、或残缺的诡异弩机残骸被小心地摆放在铺着粗麻布的长案上,如同被肢解的钢铁怪兽。几名须发皆白、来自少府工室的老匠人,正围着这些残骸,用最精密的铜尺、角规和放大水镜,一寸寸地测量、观察、低声争论,脸上混杂着惊叹与深深的忧虑。
王翦翦负手立于长案尽头,目光沉沉地扫过那些超越时代的杀戮造物。他手中,正把玩着那枚刻有“公输”二字的青铜悬刀。
“将军,”为首的老匠师颤抖着捧起一块碎裂的黑色弓臂残片,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此物……非人间应有!弓臂以南海鲛筋为主,混以昆仑山巅百年雪蛛丝,再浸入东海深处千年玄龟胶液,反复捶打、阴干、浸泡九次!韧如龙筋,刚胜精铁!寻常工匠,莫说仿制,便是寻齐这些材料,穷尽一生也难觅其一!”
他放下弓臂,又指向旁边一堆青铜齿轮:“再看这机括!齿牙啮合之精密,误差小于毫发!传动之力道分配,妙到毫巅!非有通天彻地之巧思,辅以鬼斧神工之技艺,绝难铸成!更可怕的是……”老匠师拿起一块齿轮碎片,指着边缘一处细微的磨损痕迹,“此物……竟能承受百次连射而不崩!其铸造之法,老朽……闻所未闻!”
“公输……”王翦翦摩挲着悬刀上的刻痕,眼中寒意更甚。公输般,鲁班,机关术的始祖。其技艺早已失传,只存于传说。如今这刻痕,是狂妄的署名?还是故布疑阵?
“报!”一名亲兵疾步入内,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将军!石校尉回来了!在城西乱葬岗……截住了!”
王翦翦霍然转身。
城西乱葬岗,乌鸦聒噪,腐臭扑鼻。石大个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矗立在一辆倾覆的牛车旁,脚下踩着一个浑身污泥、瑟瑟发抖的瘦小男子。牛车周围,散落着几个被砸开的简陋薄皮棺材,里面空空如也。几具身着黑衣的尸首横七竖八地倒在泥泞中,皆是被人以巨力震碎心脉,一招毙命。
“将军!”石大个见王翦翦大步走来,脚下一用力,将那瘦小男子踩得惨叫一声,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物件,双手奉上,“这厮扮作运尸的仵作,想从乱葬岗秘道溜走!车上的棺材都是空的,用来夹带私货!这是从他贴身内衣里搜出来的!”
油布解开,露出一本被血水和污泥浸染了大半的桑皮纸账本。墨迹被水洇开,但大部分字迹尚可辨认。王翦翦快速翻动,前面几页记录着些寻常的盐铁、药材买卖,数额不大。直到翻到中间一页,他的目光陡然凝固。
那一页的抬头,赫然写着:“甲字七号窖,壬寅年九月廿三收讫。”
收:临淄海盐(上品)五百石,价金三十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