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灯将尽:玉仙楼最后的元宵。
大德三年(1299)元宵,大都城在冰封中勉强挤出几分喜庆。玉仙楼门前积雪未扫,刻意留着三日前祭奠故友白朴的纸灰。后台镜前,朱帘秀用胭脂掩盖着颧骨上的病气,手指在点翠头面上流连——这副头面还是三十年前真定初遇时,关汉卿用三本戏文换来的。
《望江亭》的渔鼓……要再调高三律。她咳嗽着嘱咐乐师,今日这雪光太亮,怕观众看清我眼中的死气。关汉卿正为她整理水袖,闻言手指微颤。自去岁寒咳转成肺痨,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台戏了。
戏至第三折,谭记儿假扮渔妇与杨衙内周旋。朱帘秀唱到俺这卖鱼的娘子胜似那穿红的官时,突然一个踉跄。鲜红的血珠喷溅在象征江水的白练上,恰似红梅落雪。全场哗然中,关汉卿跌碎茶盏冲上台,将她连同戏服抱起时,发觉轻得如同褪下的蝉蜕。
汉卿,她染血的指尖抚过他衣襟,记得真定雪夜么?戏比命长……后半句化作血沫,溅在他珍藏多年的《伍员吹箫》残本上——那本是三岁启蒙时抓到的第一个剧本。
夜雨修书:以血墨写就的英雄悲歌。
是夜,关汉卿将朱帘秀安置在排戏用的红氍毹上,四周摆满她演过的戏本。《救风尘》的扇子,《拜月亭》的香炉,《调风月》的玉簪,都在烛光里与她作伴。他取出那副点翠头面,见银针穿过珍珠的孔洞竟渗出血丝——原是多年汗水浸润,早已锈蚀了金属。
帘秀啊!他突然大笑,你演尽天下贞烈女子,最后这出《望江亭》,倒把谭记儿演成了刎颈的虞姬!笑声未落,泪已滴入砚台,与残血混成暗紫色的墨。
铺开宣纸的刹那,窗外风雪骤急。他想起朱帘秀曾说:你笔下李存孝车裂而亡,比我的谭记儿更惨。当即挥毫写下《邓夫人苦痛哭存孝》。当写到五牛分尸时,英魂不灭一句,忽闻头面上珍珠滚落,在稿纸间跳动着,恍如当年玉仙楼台柱迸裂的木屑。
戏魂不灭:从氍毹到青史的涅盘。
三日后殡葬,大都九家戏班同时停演。送葬队伍经过玉仙楼时,年轻伶人们齐唱《望江亭》的“收江南”曲牌。雪花飘在经幡上,竟排列成工尺谱的图案。关汉卿抱棺而行,忽见个蒙古装束的少年跪在道旁——原是阿合马之孙,曾在《单刀会》演出现场惊弯腰刀的那个孩童。
关先生,少年奉上部泛黄的《乐府新声》,祖母说,该物归原主了。书页间夹着朱帘秀初入燕京时的卖身契,背面是阿合马亲笔所书此女不可辱。关汉卿仰天苦笑,将卖身契投入纸钱盆,火苗倏然窜起三尺。
当夜守灵,他续写《哭存孝》至四更天。恍惚见朱帘秀穿着谭记儿的戏服飘然而至,将支断裂的金簪放在稿上:存孝五牛分尸,妾身咯血而亡,都是被时代撕裂的……他惊醒时,见金簪原是蘸墨的笔,正点在英雄无路英雄二字上。
血泪同源:医者与艺人的终极救赎。
七日后开箱整理遗物,关汉卿发现朱帘秀的药匣底层藏着《窦娥冤》初稿。血渍斑斑的纸缘记着:汉卿写刑场雪,妾在台前真觉寒气刺骨。另有包配制多年的冰片散,标签写着:演悲戏前含服,可保不当场呕血。
他忽然明白,这个曾经在真定雪夜说出优孟衣冠藏治世良方的女子,早已用生命在实践戏剧的疗救之道。当年她坚持不用替身演《窦娥冤》刑场戏,每场真跪碎瓷;演《救风尘》时为求真实,竟向青楼老妪学来满口市井黑话。
原来你一直在我戏文里行医。关汉卿将冰片散撒入砚台,重新润笔。改写《哭存孝》结局时,他让邓夫人取出金针缝合丈夫遗体——这分明是借医家意象,缝合这个崩坏时代的良心。
月残星坠:照见千古的铜镜。
三月后,《哭存孝》在重修的玉仙楼首演。当饰邓夫人的伶人唱到俺将这一腔热血,染红九重天时,全场观众惊见关汉卿独立二楼包厢,抱着那副点翠头面轻声跟唱。月光透过残窗照在他白发上,恍若三十年前真定府那个听闻戏比命长的夜晚。
曲终时刻,当年被朱帘秀演技折服的绸缎商夫人突然站起,将整匹白绫抛向戏台:这白绫,给天下苦命人写状子!满场抛来的汗巾、团扇、玉佩很快堆成小山。关汉卿在喧闹中悄然离去,只在包厢栏杆上刻下枚药杵——那是关家医户的图腾,也是他留给梨园的最终印记。
翌年清明,人们发现朱帘秀墓前立着块无字碑,碑顶刻着阴阳鱼环绕的金针。而大都各戏班悄悄传开个规矩:每演《望江亭》第三折,必在道具白练上缀朵红梅——既祭奠那个咯血氍毹的女子,也铭记着戏剧永不屈服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