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年的盛夏,北京城热得如同蒸笼。首辅府邸内,往日里往来不绝的官员们此刻都屏息静气地守在廊下,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云。府中飘散着浓重的药味,夹杂着一声声压抑的咳嗽。
张居正躺在病榻上,原本威严的面容如今瘦削得脱了形。他微微睁眼,看着跪在床前的长子张敬修,声音嘶哑:
“皇上...今日的奏章...可送进宫了?”
张敬修强忍泪水:“父亲放心,已经送去了。您还是好生休养吧。”
张居正艰难地摇头,想要坐起却又无力地倒下。自三月以来,他的病情就急转直下。痔疮的顽疾多年不愈,加上长期服用方士进献的“长生药”,体内热毒积聚,如今已是药石罔效。
“拿纸笔来...”他喘息着说。
在儿子的搀扶下,张居正颤抖着写下了生命中最后一道奏疏:
“臣筋力已竭,犬马之期将至。伏望圣明速简贤能,代臣辅政。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写到这里,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笔尖的墨汁在纸上晕开,如同他生命中最后的光阴正在迅速流逝。
六月十五日,万历皇帝派来的御医再次诊视后,悄悄对冯保摇了摇头。消息传入宫中,年轻的皇帝竟亲自到太庙为他的老师祈福。
“皇上,”冯保跪在乾清宫外,老泪纵横,“张先生...怕是就在这几日了。”
万历怔了怔,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在讲筵上一丝不苟的严师,那个在朝堂上雷厉风行的首辅。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小时候因为背书不熟而被张居正责罚过的手心,心中五味杂陈。
六月十八日夜,张居正突然精神稍振,召来三个儿子。
“敬修、嗣修、懋修,”他逐一唤着他们的名字,目光中满是不舍与忧虑,“我死后,定有人攻讦。你们要谨慎...记住,无论如何,不可辱没张家门风。”
张敬修泣不成声:“父亲一定会好起来的...”
张居正微微摇头,从枕边取出那方“志在千里”的砚台,摩挲着上面已经模糊的字迹:
“这方砚台,随我四十年...你们要记住,为官之道,在于实心任事,不在于虚名...”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次,咳出的已是鲜血。
六月二十日寅时,张居正陷入昏迷。府中上下跪满一地,哭声震天。突然,他睁开双眼,望向窗外的曙光,用尽最后力气说道:
“大明...江山...”
话未说完,便溘然长逝。享年五十八岁。
消息传入宫中,万历皇帝怔了半晌,下旨辍朝一日,追赠张居正上柱国,谥文忠,赐葬仪同三公。举哀之日,文武百官俱往致祭,哀荣之盛,为本朝首见。
然而,表面的哀荣之下,暗流早已涌动。
张居正去世不到一月,曾经被他打压的官员就开始蠢蠢欲动。最先发难的是御史丁此吕,他上疏弹劾张居正“专权擅政,罔上行私”。紧接着,曾被廷杖的吴中行、赵用贤等人的门生故旧也纷纷上疏。
这些奏疏起初还被万历留中不发,但随着时间推移,年轻皇帝的心态也在悄然变化。
这日退朝后,万历在乾清宫把玩着一件新进的象牙雕屏风。太监张鲸侍立一旁,悄声道:
“皇爷可记得,当年张先生非要您毁掉这类玩物,说是玩物丧志?”
万历的手一顿,脸色沉了下来。
张鲸见状,又添油加醋:“奴才还听说,张先生当年‘夺情’之时,曾在私信中说‘皇上有如婴孩,非臣不能治国’...”
“住口!”万历猛地站起,脸色铁青。
然而,种子已经播下。曾经对严师的敬畏,如今化作亲政后急于证明自己的冲动。那些年被压抑的怨气,在谗言的浇灌下迅速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