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嘉靖十八年的武昌城迎来乡试之期。长江之畔,黄鹤楼头,文人墨客云集。十四岁的张居正站在人群中,望着滔滔江水东去,心中豪情与忐忑交织。
乡试考场内,张居正展卷凝神。考题是《论富国强兵之道》,正合他平素所思。他略作思索,便下笔如飞,将多年研读法家典籍和史书的心得尽数挥洒。文中不仅引证《管子》、《商君书》,更直指时弊,提出“厚农而资商”、“轻徭薄赋”等观点,文笔老辣,完全不似少年人手笔。
阅卷房内,考官们对着一份试卷争论不休。
“此文见识卓绝,理当列为魁首!”一名须发花白的考官激动道。
另一位考官却连连摇头:“言辞过于犀利,直指朝廷弊政,恐非少年人应有之态。且其重商之言,有违圣贤之道。”
正当争论之际,湖广巡抚顾璘巡视至此处。他取过试卷细读,越看越是惊讶。作为在官场沉浮数十年的老臣,他既欣赏这篇文章的才气与见识,也看出了其中的危险——如此年轻就锋芒毕露,将来难免招致祸患。
“此子才气太盛,不如稍抑其锐气,使他经历磨砺,方能成大器。”顾璘最终叹息道。
几位考官面面相觑,明白巡抚有意打压这名考生。有人欲再进言,见顾璘神色坚决,只得噤声。
放榜之日,张居正挤在人群中,从前看到后,竟未找到自己的名字。他愣在原地,如遭雷击。三年来寒窗苦读,竟落得如此结果?
“居正兄,以你之才,怎会......”同窗欲言又止,眼中满是惋惜。
张居正默然不语,转身挤出人群,独自登上黄鹤楼。长江滚滚东去,烟波浩渺。他握紧栏杆,指节发白。想起三年前李士翱的期许,想起那方“志在千里”的砚台,一股倔强之气油然而生。
“少年失意,便一蹶不振乎?”身后传来温厚的声音。
张居正回头,见一位身着绯袍官服的长者立于身后,气度威严而不失儒雅,正是巡抚顾璘。
“学生不敢。”张居正躬身行礼,目光中的失落尚未完全掩去。
顾璘微微一笑,解下腰间犀带:“你他日当佩玉带,此带不足以束你,只是留个念想。”
张居正怔怔接过这意外的赠礼,一时不解其意。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顾璘望向江面,意味深长,“你可知为何此次落第?”
“学生不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顾璘转身直视少年,“你才气过人,然锋芒太露。官场之道,非止才学,更需韬光养晦,待时而动。我今挫你锐气,是望你明白:大器非朝暮可成,真金需百炼而得。”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张居正心中的委屈顿时烟消云散。他郑重一揖:“学生谨遵教诲。”
顾璘满意点头,又道:“李士翱知府为你改名‘居正’,寄望甚深。然‘居正’二字,岂是易事?朝堂之上,守正难,居正更难。你既偏好法家,当知韩非子有言:‘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独私。’好自为之。”
夕阳西下,江面泛起金色波光。张居正望着顾璘远去的背影,手中的犀带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前辈的期许与警醒。
是夜,张居正在驿馆客房辗转难眠,起身点亮油灯,取出李士翱所赠砚台,磨墨铺纸。窗外月华如水,室内墨香弥漫。他提笔蘸墨,在纸端写下四个遒劲大字:“志在千里”。
这一刻,少年眼中的迷茫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坚定的光芒。他明白了顾璘的良苦用心,也领悟到真正的抱负需要时间的淬炼。那条未尽的仕途,不再只是才气的较量,而是智慧与毅力的长途。
很多年后,当张居正回顾这段往事,总会想起顾璘赠带时说的话。那条犀带他一直珍藏,提醒自己:真正的强者,懂得在逆境中积蓄力量。而那一年的落第,成了他人生中最宝贵的教训——欲改变这个王朝,光有才学远远不够,更需要坚韧与耐心。
江水东流,不舍昼夜。黄鹤楼上的少年已然转身,踏上了归途。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仿佛预示着那条漫长而坎坷的改革之路。而属于张居正的时代,还在十数年后的未来等待着他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