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浸透着琼崖泥土气息的答卷,在阅卷房引起激烈争论。副主考指其“违制”欲黜落,监临御史却力排众议:“此子深得圣人‘因其教不异其俗’之旨,当为解元!”最终折中取为举人,排名虽不靠前,却开创了广东乡试以黎学入策论的先例。
京华迷雾:两次会试的顿悟。
嘉靖二十年春,海瑞首次渡海北上。在京郊潞河驿,他见运粮军户衣不蔽体,连夜写下《漕卒困苦疏》。会试场上,面对《王道之始》的经义题,他竟抛开朱注,直抒“王道始於恤漕卒、减徭役”。
放榜那日,他正在通州码头记录漕船规制。闻知落第毫不沮丧,反与老漕工核算:“若将潜粮折银,可省运耗三成,此银足补军户欠饷。”
三年后的第二次会试,他亲历了更触目惊心的场景:各地举子争相拜谒权门,江西某生竟将祖传田契夹在诗稿中呈送严嵩管家。在国子监门前,他目睹监生们为求“关节”,将《永乐大典》残卷作敲门砖。
最让他心寒的是考场见闻。某房官公然宣称:“策论须合时宜,勿谈矿税、兵屯等忌语。”他当即在号舍壁上题诗:“文场竟成名利场,圣学何时到闾阎?”那场考试他的《安南策》被批“迁阔”,殊不知文中“宜恢复马援铜柱,以彰华夏正朔”的建言,数十年后仍是南疆治策的圭臬。
母训如钟:举人出仕的决断。
嘉靖二十八年海瑞南归时,在梅岭古道驻足三日。他仔细比对《广东通志》与亲眼所见的税关实况,在笔记中写下:“韶关榷税岁入三万,而商民暗损三十万,此所谓拔鹅毛而鹅惊叫。”
回到培兰堂,他将京城见闻悉数禀告母亲。谢氏正在纺织黄道婆传入的吉贝布,闻言停下梭子:“严分宜(严嵩)能蔽塞圣听,却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我儿既知科举不过如此,何不学东汉仇香,以孝廉出仕?”
这番话如晨钟暮鼓。当夜海瑞重读《汉书·循吏传》,在文翁治蜀的事迹旁批注:“教化不在虚文,在使鳏寡孤独各得其所。”翌日便向琼州府递呈《乞选教职禀》,其中写道:“功名如登山,未必绝顶方见风光;臣愿从卑官做起,以实务践圣贤之道。”
消息传出,同年举人纷纷劝止:“以贤弟之才,三年后必登甲榜!”他指着院中苦楝树答:“此木十年不成材,却可做犁辕助耕。瑞愿效此木,早岁为民所用。”
当任命福建南平县教谕的文书抵达时,他特意去申明亭抄录最新颁布的《宪纲事类》。离琼那日,无数百姓在海峡边相送,他们不会知道,这个放弃进士前程的举人,即将用最卑微的教职,开启大明吏治史上最耀眼的传奇。
椰风拂过培兰堂的窗棂,谢氏望着儿子渐远的背影,将新织的吉贝布仔细折叠。布匹上“自强不息”的暗纹,在琼崖的烈日下熠熠生辉,仿佛在预告一场即将席卷华夏大地的廉政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