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窗纸。外婆和大舅带着明显的倦意,收拾好之后,便各自回房休息去了。最后一声门轴转动的轻响消失,整个小院骤然沉入一片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寂静之中。
夏语关上自己小屋的门板,那充满历史感的木头发出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吱呀”,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声响。他背靠着门板站了一会儿,身体里还残留着晚餐时那份近乎饱和的喧嚣感,像喝多了甜腻的糖水,此刻沉淀下来,反而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滞重和疲惫。眼皮沉甸甸地往下坠,可大脑深处,却有一簇异常活跃、异常清醒的神经在跳跃,不肯安歇。
他走到那张陪伴了他整个童年时光的旧书桌前。桌面被磨得光滑,甚至有些地方微微凹陷下去。他拉开抽屉,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录取通知书,把它平平整整地铺在桌面上。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八月夜色,只有远处一盏昏黄的路灯,将几根摇曳的梧桐树枝影投射在窗棂上,如同无声的皮影戏。
就在这片寂静里,一个极其细微、又极其清晰的声音穿透了窗纸,钻了进来。“叮铃......”一声轻响,带着金属特有的微凉质感,仿佛一滴冰水落在心湖。
是挂在屋檐下的那串风铃。不知是哪阵夜风拂过,惊扰了它的安眠。
那一声脆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夏语心底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他屏住了呼吸,目光从通知书上移开,投向窗外那片被梧桐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墨色天空。
就在这一刻,脑海里那些模糊的、跳跃的、关于未来的碎片,骤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收束、聚焦、显影。
他无比清晰地“看见”了自己。
地点是实验高中那栋传说中灯火彻夜不熄的教学楼顶层。时间,是某个同样深沉的夜晚。画面里没有旁人,只有他自己,坐在靠窗的位置。头顶是几排发出稳定白炽光芒的灯管,将整间教室照得亮如白昼,纤尘毕现。窗外,是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夜色,如同凝固的墨块。而窗内,只有他,和摊开在桌面上的试卷与习题册。笔尖摩擦着粗糙的纸面,发出持续而规律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单调,却充满了某种令人心安的节奏。那声音是此刻唯一的主旋律,覆盖了一切杂音。手腕稳定地移动着,留下清晰流畅的黑色字迹,一个个公式、一行行推导、一道道答案,如同溪流般顺理成章地在纸面上延伸开去。
没有初入名校的惶惑,没有面对强手的焦虑,没有外婆担忧的寒冷,也没有大舅期许的沉重压力。画面中的那个自己,神情是那样平静,动作是那样笃定。笔尖下的“沙沙”声,像是最忠实可靠的背景音,包裹着一种近乎禅定的专注。那专注本身,就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
仿佛三年的光阴,无数个挑灯夜战的十点,都已被浓缩、提纯,最终沉淀为此刻笔下这行云流水的轨迹。
窗外,又一阵微风掠过。屋檐下那串风铃,仿佛被这无形的思绪触碰,再次发出了清越的回应:“叮铃...叮铃......”
夏语的心,在夜风与铃声里,缓缓地、稳稳地落定了。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通知书上“实验中学”那几个凸起的烫金字体。指腹下传来微微粗糙的触感,带着油墨特有的微凉。
那画面如此真切,那“沙沙”的书写声仿佛就在耳边回响。他忽然觉得,三年后另一封同样重要的、来自某个遥远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它的重量和形状,似乎已经可以清晰地感知。它不再是悬在云端、令人忐忑的未知,而是此刻笔尖划过纸面的每一个瞬间所累积的必然。它仿佛正穿越漫长的时间之河,带着确定的轨迹,朝着灯火通明处那个伏案疾书的少年,稳稳地、不可阻挡地飞来。
夜更深了。风铃声歇,万籁俱寂。夏语小心地将通知书收回抽屉深处,动作轻柔而郑重。他关掉桌上的台灯,房间里最后一点光亮熄灭,彻底融入窗外的墨色。他摸索着躺到床上,拉过薄被盖好。身体陷进熟悉的床铺,疲惫如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沉甸甸地拖拽着意识向下沉坠。
然而,在意识彻底滑入睡梦边缘之前,那盏想象中的、雪亮的教室顶灯,那笔尖划过纸面持续不断的“沙沙”声,却异常顽固地停留在脑海深处,成为一片混沌黑暗中唯一清晰的光源和韵律。它们并不刺眼,也不喧嚣,只是静静地亮着,稳定地响着,像黑暗海面上永不熄灭的航标灯,昭示着即将启程的航路。
窗外,墨色的夜空依旧沉默地覆盖着这座沉睡的小镇。
风,不知何时彻底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