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敬缓缓抬头,平静地对韩瑛道:“杧慧大师与小僧不过闲谈,并无要紧嘱托。只说前番邙山大雾来得蹊跷,让小僧入山探查一二,至于查些什么,方丈未明说,小僧也只能在山中随意逛荡,然后拖够日子回去交差。”
他说“随意逛荡” 时,双掌合十的姿势未变,指腹却悄悄蹭过掌心的薄汗。
韩瑛闻言,唇角又牵起抹笑,只是这笑意未达眼底。她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舌尖在唇齿间轻抵,竟不再追问。堂中一时静了下来,只有檐角挂着的灯笼被山风刮得轻轻晃荡,灯影在地上投出细碎的晃动感,倒比言语更添了几分压迫。
郭蛟见气氛有些凝滞,忙哈哈一笑打圆场,手掌在桌案上又是一拍,震得案上茶盏都轻轻跳了跳。
“嗨,既是这般说,大家也算半个熟人!眼下这邙山雾整日不散,天知道何时放晴。不如老夫做东,让弟兄们备些酒菜,咱们边吃边聊,如何?”
他说罢,眼神扫过韩瑛与不敬,带着几分此地主人的霸道与圆融。
韩瑛放下茶盏,指尖在盏沿擦了擦,缓缓点头道:“郭寨主盛情,妾身却之不恭。”
不敬也无不可,他本就想将寨中众人托在身边,帮玉簟秋拖延时间,这宴会一开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当然再好不过。当下便双手合十,温声道:“多谢郭寨主美意,小僧叨扰了。”
郭蛟见二人应允,顿时眉开眼笑,转头对堂外高声喊道:“小三子!让伙房整治些拿手菜,再给这位大师单独备一碟素斋,要清炒的山笋,多加些香菇!”
堂外立刻传来个粗嘎的应声,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去。檐角的灯笼又晃了晃,将四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满是刀痕的桌案上,倒似藏了无数未说尽的江湖心事。
郭蛟身为清风寨寨主,终究是一方首领,席间虽有和气相待之意,却碍着身份,不好如市井泼皮般插科打诨。座中气氛刚要滞涩,王鸿却如得了命令一般,当即抖擞精神。
他先从“去年山下李屠户家母猪生了八只白蹄崽”说开,又扯到“西域胡商带来的琉璃镜能照见鬓边白发”,末了还添上几句“江湖上传闻的玄铁剑其实是老铁匠熔了犁头造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偏生说得眉飞色舞,连寨里端菜的喽啰都忍不住停下脚步听个热闹。
郭蛟见他把沉闷气氛搅得如沸水般翻腾,暗自点头,这等凑趣本事,便是搁在丐帮、武当那样的大派里,也能凭着一张嘴混个衣食无忧。
不多时,酒菜流水般上桌。酱色的卤牛肉切得如巴掌大,油光锃亮;红烧野猪肉炖得酥烂,筷子一夹便脱了骨;还有一碟油炸花生米,颗颗饱满焦脆。不敬是方外之人,本就戒酒,偏这山寨里只有烈酒没有素酒,只得端起青瓷茶杯,以茶代酒。他正想着这宴席该是温和收场,却见韩瑛端起酒碗,仰头便饮,动作干脆利落,竟无半分女儿家的扭捏。
那酒碗是粗陶所制,一碗便有半斤多烈酒。韩瑛喝得兴起,碗底一翻,滴酒不剩,随即把碗往桌上一墩,喝道:“郭寨主,王兄弟,莫不是怕了我这女流之辈?”她声音依旧温柔,可听在人耳朵里,却说不出的豪迈。
不敬看得心头一震,手中茶杯险些拿捏不稳。他自入江湖以来,见过不少豪饮之士,可若论起这份酣畅淋漓的豪气,竟无一人能及得上眼前这女子。
再看王鸿,起初还强撑着与韩瑛对饮,可三碗下肚,脸色便由红转白,像被霜打了的茄子,眼神发直,握着酒碗的手都开始打颤,嘴里嘟囔着“韩姑娘……厉害……”却再也举不起碗。
郭蛟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虽然也擅饮酒,那也要分与谁相比,此刻已是满脸通红,舌头打了结,说话都含糊不清:“韩……韩瑛姑娘……果然……豪气干云!”
唯有韩瑛,依旧气定神闲。她又给自己满上一碗,目光扫过席间众人,笑道:“诸位若是喝不动,便歇着便是,我自个儿喝也痛快。”说罢,又是一碗酒下肚,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喝的不是烈酒,只是寻常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