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亚斯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那张保养得当的脸上,皱纹突然浮现,如同被攥紧的干枯树皮般迅速聚拢、扭曲,狰狞的表情让一直盯着他的克劳斯吓了一大跳。
“是的,我不觉得他有罪,”
克劳斯强迫自己不移开视线,“他是个高尚的人。”
“哦,对,无罪,高尚,无可挑剔,至高无上。
你说的没错,我的朋友。”
伊莱亚斯脸上的线条又奇迹般地渐渐舒缓开来,恢复了平滑的宁静,
“那么,关于你这位已经成为殉道者的朋友,你又知道多少?
你知道他在战前做过什么吗?
你知道他在战争中,又做过什么吗?”
“他相信多元价值和文明生态论。那是乔瓦尼·沃尔普理论中的一项。”
“说说看,我的朋友。”
伊莱亚斯饶有兴致地向前倾了倾身。
克劳斯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阐述:
“他认为,一个健康的文明系统,必须像一个热带雨林生态一样,维持其内部物种的多样性。
每一种文化、每一种价值观、每一种生活方式,都是这个生态系统中的一个物种,一个区域。
你不能因为某些物种‘无用’或者‘有害’就将其清除,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在未来的某场环境剧变中,哪一个看似无用的物种,会成为整个系统赖以存续、发展的关键。
因此,必须给予一切人类的本质以尊重和保护,为文明在发展道路上可能遇到的任何变化,预留可被依靠、可获支持的各色土壤。”
伊莱亚斯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直到克劳斯说完,他才慢悠悠地问道:
“他想得到什么?”
“这……我想,是一个理想社会。”
“他能做到吗?他知道该怎么做吗?”
“应该……我想……”
“他说过吗?”
“……没有。我想,他也不知道。”
克劳斯终于被迫承认。
“他只想要一个能承认《詹姆斯河淡水贻贝种群保护条例》的社会,”
伊莱亚斯一针见血地说道,
“这才是他想要的全部。”
克劳斯没有反驳。他意识到,伊莱亚斯可能说的正是真相。
乔尔反复提及过他的事业,且频率远高于他们共同讨论理想和方向。
那似乎对他来说极为重要。
这时,阿比盖尔端着一个黑色的托盘走了过来,动作轻柔。
她将两杯散发着热气的咖啡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安静地坐到了克劳斯身边的沙发角落,蜷缩起柔软的身体,仿佛想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伊莱亚斯端起咖啡杯,浅呷了一口。
“是的,为了一些贻贝。
无论他说出多么宏大的理论,他真正想要的,就是那些。
那么,为了这些贻贝,他做了什么?他付出了什么努力?”
“起义。”
克劳斯的声音坚定。
“和自己结婚十年的妻子离婚,哪怕他们仍然相爱;
将自己名下所有的学生,都引导向一条偏执的、没有回头路可走的反叛道路——他们本可以有正常的未来,正常的家庭;
他担任指挥官,却带着一群愚蠢、冲动的家伙去送死——在他的命令下,至少有十个人被当作‘叛徒’处决;
死在他所构筑的防线两侧的超过百人。
因里士满暴动而失去生计来源、挨饿受冻、无家可归的平民,匀到他头上的份额,又有多少?”
“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克兰普,还有那些叛徒!”
克劳斯反驳道,
“战争可以很快结束,或者一开始就不会发生!”
“是民众,是洛杉鸭警方,是百特曼。”
伊莱亚斯平静地陈述。
克劳斯愣住了,他完全无法理解这几个词突然间的出现和组合。
“您……说什么?”
“你应该知道,我曾经是个罪犯,”
伊莱亚斯放下咖啡杯,
“伊莱亚斯·索恩,一个犯罪艺术家。
死在我手下的人,很多,非常多。”
“我没听说过。”
伊莱亚斯的反应极大,他猛地从沙发上挺直了身体,脸上浮现出名流巨星被三流剧务念错名字时会有的、被深深冒犯的愤怒。
“该死!愚昧无知的乡下人!”
“我?”
克劳斯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弄得不知所措。
“我听过,”
角落里的阿比盖尔突然开口,音量微弱但吐字清晰、充满了触动人心的关切和安抚,
“‘谜语人’伊莱亚斯先生。
您现在是一位英雄,也是一位……在押的犯人。”
她的话起到了效果。
伊莱亚斯重新靠回沙发里,脸上恢复了高深莫测的笑容。
“伊莱亚斯·索恩。
我也有我的理想,施密特先生。
我曾经追求的是完美无缺的犯罪艺术,一场精神与肉体双重升华的罪恶盛宴,以此企图到达纯粹美学范式的顶峰。
为了这个理想,我做了很多事情:
纵火、爆炸、绑架、虐待和非法监禁。
最终,警察把我送到了阿卡姆精神病院,因为社会认为,我要为自己的罪行负责。
可如果按照你刚才的逻辑,我应该被无罪释放才对。”
“这不一样。”
克劳斯立刻说道。
“完全一致。”
伊莱亚斯靠在沙发上,优雅地摊开双手,
“一个无法完成的理想,一些纯粹私人的计划。
如果当初那些市民乖乖地束手就擒,让出他们的房屋让我焚烧,让我在他们的公司里安放炸弹,让我绑架、折磨他们的亲人,
也许我很快就能在实践中理解我某些做法在美学原理上的欠缺,从而更快地走到今天的终点。
如果警察和那个该死的布莱斯不与我对抗,我便没有必要与他们对抗,也就没必要使用暴力,继而造成那么多的无辜伤亡。”
克劳斯的心脏猛地一沉。
“人们不会那么做!”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
“他们有自己的财产和生命!
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没人会为你的妄想负责!那是虚假的,不真实的!”
话音未落,伊莱亚斯用完全相同的语调,将他的话原封不动地奉还,只是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如同一道惊雷在克劳斯耳边炸响。
“人们也不会那么做!
他们有自己的财产和生命!
那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没人会为他的妄想负责!那是虚假的,不真实的!”
伊莱亚斯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
“一模一样,施密特先生!一模一样!”
克劳斯张开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
直觉上,他感到伊莱亚斯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错的,是彻头彻尾的诡辩;
情感上,他完全无法接受这种将乔尔与一个疯子相提并论的侮辱。
然而,事实上,他却无可辩驳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动摇和不妥。
尽管他无法清晰地察觉这不妥的源头究竟在哪里。
他找不到任何可以切入的破绽——理性本就不为这位年轻人最擅长。
最终,他发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被完美密封的水晶容器中,任何方向上,都只能光滑,坚固,无懈可击的厚障壁。
那听上去是那么得正确,以至于使他自己,和他所强调的一切,都显得无比得错误、荒谬,甚至……罪行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