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根本就不是乔尔。
那位青年说得没错,他的确不会轻易接受。
他的朋友,被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胁迫,被迫签署了一份出卖灵魂的协议
——这当然并非乔尔的本意。
克劳斯必须为他的朋友抗争。
他别无选择。
他义不容辞。
他用手掌撑住金属桌面,试图站起身。
身旁人似乎预感到了他的意图,伸手想要拉住他的手臂,却被他用力地甩开。
然而,他的动作并没有一气呵成。
方才那场搏斗耗尽了他积攒的体力,此刻,那股支撑他行动的怒火,只是一种虚假的能量。
他的手臂一阵发软,肌肉使不上力气。
身体仅仅是离开了椅面些许,便又重重地坐了回去。
伊莱亚斯·索恩显然注意到了他这番徒劳的挣扎,嘴角动了动。
但就在他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异变,却陡然从他身后发生。
乔尔·布兰登。
他动了。
他的力气大得吓人,身体里积压的绝望,在这一刻尽数转化为纯粹的动能。
他身旁那两名全副武装、身形健壮的工作人员,由于这片刻的松懈与毫无防备,竟被他如同推开两扇谷仓门一般,轻易地拨到两旁。
通往伊莱亚斯的、致命的直线路径被让开。
乔尔的眼中再无任何犹豫,也无视了任何可能出现的威胁。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公牛,径直朝着伊莱亚斯·索恩那苍老的身躯扑了过去,意图用最原始的冲撞,来完成这次绝望的复仇。
他几乎就要成功了。
伊莱亚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似乎根本没有任何防备。
那老迈的、被昂贵西装包裹的躯体,在乔尔虽然缺乏系统锻炼、但依旧依靠盛年禀赋维持着健壮的体格面前,显得如此不成比例,似乎必败无疑。
这是以卵击石。
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克劳斯在内,都无比期盼着这枚卵石能够成功。
没有多么复杂的原因。
他们被残酷地对待,即使自己已无力反抗,但却无比强烈地期待着另一人能够带来有效的结果,哪怕那个结果会让对方付出生命的代价。
在这样一个看不到明天的绝望中,期待与展望已是奢侈,唯一能慰藉心灵的,就是满足自己最原始的欲望
——让这场罪恶监禁和诊疗骗局的幕后主使,付出代价。
克劳斯的心脏在胸腔中擂动。
他甚至已经预见到了即将发生的场景:
扑倒,扭打,肉体与骨骼的碰撞,最终,是一次轰轰烈烈的、符合英雄称号、符合英雄定义的死亡。
就像他自己方才想要做,却没能做到的那样。
然而,预想中的场景并未发生。
事态的演变,以一种远超所有人想象的方式,揭穿了视觉带来的谎言。
就在乔尔的指尖即将触及那昂贵的西装面料的瞬间,伊莱亚斯·索恩脸上的表情变了。
那份优雅与从容瞬间剥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打断了兴致的、混杂着暴怒与厌恶的狰狞。
“不懂欣赏的野蛮人!
缺乏品味的蠕虫!
毫无艺术细胞的肉块!
不讲信用的杂种!”
他咒骂着。
动作后于声音到来,比那些词汇更加缓慢,却也更加具有毁灭性的冲击力。
看似老迈的身体,以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敏捷,猛地向一侧弯下腰,双手紧握着手杖,继而以腰部为轴,将手杖高高扬起,再狠狠地、大幅度地挥出!
那一瞬间,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偏执而狂热的击球手,面对一个全垒打计数、两人出局、满垒局面下投来的、决定胜负的最后一球。
没有人觉得他能完美应对。
但他的技艺,超出了所有人的估计。
手杖结结实实地扫中了乔尔的身体中段。
不是一次简单的击打,而是一次结构性的破坏。
骨骼碎裂的闷响,与内脏被瞬间击穿、仿佛戳破注水气球般的“噗嗤”声,诡异地交织在一起。
乔尔的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可怕角度,向着后方横飞出去。
一道由血液、体液与不知名内脏残渣混合而成的气雾,同步地从他口中与受击处喷薄而出,在光洁的地面上,拖拽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不规则的猩红色轨迹。
伊莱亚斯打出了一记完美的全垒打。
但没有人为他叫好。
大厅内死一般的寂静,连工作人员也呆立当场,脸上写满了惊骇。
“大事故,大意外。”
伊莱亚斯·索恩喘息着,脸上狰狞的表情还未完全褪去,他看着乔尔摔落在地、已经不成形体的躯体,语气中满是不满,
“就像一场本该皆大欢喜的喜剧中,突然闯入了一头来自《启示录》的野兽。
你破坏了这出完美的表演,破坏了编剧和演员们所有人的努力。
你浪费了公司提供给你的一切医疗资源,还辜负了一位最优秀的、为我服务过的主治医生。
虽然他是个混蛋,也没治好我的病——哪怕我没病。”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走了上去,举起手杖,对着那滩模糊的血肉又补了几下。
那动作里没有任何发泄的狂暴,只有一种纯粹的嫌恶与恨意。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继而,角落里传来了干呕声。
很快,这声音便传染开来。
没有人见过如此血腥的画面。
克劳斯也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他强行忍了下去。
他看到周围的人都在惊恐地挪开视线,不敢再看那片狼藉。
他最终选择了注视。
他的注视,很快引起了行凶者的注意。
伊莱亚斯·索恩停下了动作,缓缓直起身。他抬起那根沾满了红白之物的手杖,杖尖直指人群,冰冷地问道:
“有谁,还不想被治疗吗?”
没有人回答。
他似乎对这个结果很满意,收回了手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丝质方巾,开始仔细地擦拭起杖身上令人作呕的污迹。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认真、专注,仿佛在擦拭一件刚刚出土的、沾染了泥土的珍贵文物。
他的嘴里还在低声嘟囔着什么,离得太远,克劳斯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能捕捉到“污秽”、“错误”、“不洁”、“不合时宜”之类的字眼。
就仿佛那不是一个鲜活生命中流淌出的血液,而只是某种令人作呕的、必须被立刻清除的秽物。
这最后的、对于死者的侮辱,泯灭了克劳斯心中最后的一点理智。
愤怒,如同纯粹的、白色的火焰,烧尽了他所有的恐惧与犹豫,继而引燃了整片脑海。
克劳斯站了起来。
这一次,他的动作沉稳而坚定。
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然而,就在他准备迎接狂风暴雨般的怒火时,他却在对方的脸上,重新看到了微笑。
是的,微笑。
友善而亲切,却又陌生到令人不可理喻的微笑。
那笑容里甚至带着一丝欣慰,就好像他们是两位失散多年的挚友,在经历了漫长的、焦灼的等待后,终于得偿所愿地重逢。
“很好。”
伊莱亚斯·索恩的声音温和,如同春日的微风,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克劳斯,
“一位正义的英雄,一位勇敢的反抗者,一位敢于直面权威的、具有探索与求知精神的勇士。
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孩子。
你是谁?你想要得到什么?大声地说出来!”
他的声音在最后陡然拔高,充满了戏剧性的激情与感召力。
“我们亲爱的克劳斯!
我们的冉阿让,我们的沙威!”
克劳斯茫然地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