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重和漠然虽然不那么具有戏剧性，却也聊以慰藉。
她被告知克兰普集团正处于危机之中，阅兵正面临失败——但她却对危机发生的原因和动向一无所知。
一个经由经验总结而出的规律是，女性的社会化水平一般较男性更为优秀。
也因此，她们更需要来自环境的反馈来对自身处境进行印证。
然而，周遭热烈的氛围无可奉告，眼前的宏大画面缺乏实感，她面前的敌人则云淡风轻。
这无疑令她坐立不安。
她强装笑意，再次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而急迫的亲昵感：
“我父亲说，这似乎是您的手笔，西拉斯先生。
但他觉得，您不会犯这种失误。
与他决裂的同时，却不设防地将这些交到他的手上，并且……不留任何的后手。”
我没做回应，只是和煦地微笑着，保持沉默。
笑容的弧度精确而得体，足以应对社交场合，却不携带任何可供解读的信息。
她不好再问下文，只能略显尴尬地将视线转回场中。
就在此刻，我忽然感觉到了一道明确的视线。
我偏过头，越过人群——观礼平台的前端，刚刚结束了即兴演讲的克兰普，正隔着数十米的距离，看向我这里。
他的表情，介于得意和凝重之间。
得意，源于他正身处万众瞩目的舞台中央，享受着山呼海啸般的拥戴；
而凝重，则是因为他没能从我这里，从他这次阅兵最重要的观众之一的脸上，读到他认为应有的情绪。
多数情况下，背叛者都比敌人更让人如芒在背——他曾与你立场一致，且注定将与你分享相同的利益诉求。
他无法从我这位背叛者脸上读到胜利的预兆，其所感受到的荣光，为之蒙上了阴影。
片刻后，他将目光移开。
一旁的工作人员适时地将手持话筒递近。
远比之前低沉、快速，带着些许交谈时亲切感的声音重新响起
——显然，这部分内容，已不在那篇他认为注定要载入史册的演讲稿之内。
“女士们，先生们！
现在登场的是，邦联政府所辖，伊米塔多复兴部最杰出的作品之一，克兰普时代的骄傲——第一机甲战斗群！
它们，是我们最强大的武器！
它们，会教会我们的敌人，什么是尊重，什么是文明世界的秩序和规则！
看到最前方那尊伟大的红蓝色巨人了吗？
它的名字，是‘克兰普号’！
它象征着友利坚的复兴，和一个新的、最完美的时代的到来！
而它旁边那尊，是‘林肯号’，它很不错，尽管看上去不那么美好，但足够实用！
勒布朗·肖先生将会为你们介绍这十二位好伙计，相信我，它们都是友利坚工业复兴最完美的成果，我们这个国家的创作！”
人群的反应，是比之前更为激昂、更为狂热的山呼海啸。
人们高喊着总统的名字，声音中充满了被巨大力量所庇护的、近乎宗教性的虔诚。
“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终于开口说道，
“我原以为，这可能会遭受一些争议。”
伊万卡几乎在同一时间就做出了专注倾听的姿态，可惜，没能听到她想要的内容。
她的眼神中闪过失望。
“事实上，”
她迅速调整好表情，接上我的话，“网络对此的反响也相当不错。”
她侧过身，从旁边一位随员手中优雅地拿起一台平板电脑，将上面正在实时变动的舆论监测界面展示给我看。
确如她所说，媒体的热度在机甲出场后直线飙升。
无论是直播的观看人数还是评论的数量，都在以跨越数量级的速度上涨，且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我想，正面评价也非常不错。”
我补充道，同时摇了摇头，示意她将平板收回。
“某些层面上，这有其合理性。
我暂时能想到两个可行的原因——其一，国民都认为这是在花企业的钱，也就是伊米塔多公司的钱。
总统毫不费力地做到了这一切，在表面上看，没有损耗任何人的工资和薪水，没有浪费任何的公共资源。”
“其二呢？”
她追问道，身体不自觉地靠近了少许。
“其二是，所有克兰普的反对派，都在行动。
也因此，在网络上发言的人数，看上去就寥寥无几了。”
“您说得……”
伊万卡刚想惯性地附和，却猛地止住了话头，瞳孔微缩，
“行动？什么行动？在哪里行动？游行，还是……”
她的语速陡然加快，声音也拔高了半分，那种苦心经营的、既现代又颇具古典名媛的从容仪态，在此刻出现了明显的破损。
那大概也并非她的真实面孔，只是为了迎合我的审美而作的权宜之计。
“看那里。”
我抬起手，伸出食指，指向阅兵仪式的中央位置。
伊万卡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此时，阅兵的进程仍在继续。
主持人勒布朗·肖用他那充满磁性的嗓音进行介绍着机甲——还是最开始的两尊。
“……‘克兰普号’的肩部搭载了两门速射炮，其有效杀伤半径为……”
介绍的声音，却突然戛然而止。
随即，通过遍布全场的扩音器，传来了一句属于主持人本人的、充满困惑的提问。
那句提问的内容，和伊万卡即将脱口而出的疑问，完全一致。
“那是什么？”
继而，这个疑问如之前人们对地面振动的困惑一样，迅速蔓延到了全场。
但这次，并没有一位胸有成竹的总统进行回答。
人们只能用自己的目光去辨认，用自己的头脑去分析，用自己的身体和生命去感受。
一颗飞星。
当它最早出现在天幕的正中央时，它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的黑点。
它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放大。
很快，变为一枚在白天降临的、不合时宜的黑色月亮。
这不是终点。
它依然在持续膨胀，最终，渐渐显露出其具体的形状——粗壮的弹体，尾部四片稳定翼，以及一枚经过特殊涂层处理的、闪烁着金属色泽的弹头。
一枚979-1“圆点”战术弹道导弹。
最终，一枚黑色的太阳坠落地面，落在了临近“克兰普号”机甲的一片观众席前方。
绝望的光和热只是短暂的一瞬，辉煌的死亡却在刹那间变作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