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赝品(1 / 2)

如果暂时忽略扎亚茨·马尔采夫的个人感受,仅仅客观描述他所见的内容。

那么,或许只有一句话能够完美地概括。

屋里全是西拉斯。

这栋乡间别墅的正厅,其原本为会客与起居所设的宽敞结构,已被一种充满偏执热情的意志彻底重塑。

空间的功能性被剥夺,转而成为一座圣殿,一座档案馆,一座作战指挥室。

三者以一种毫无章法却又逻辑自洽的方式扭曲地共存着。

一排排长桌与数个玻璃顶的陈列柜,如同大陆漂移后遗留下的碎块,占据了厅堂的中心。

它们似乎曾一度被规划为井然有序的展区,地上甚至还残留着褪色的隔离带被撕下后留下的胶痕。

然而,计划显然已被另一场洪水所淹没,秩序在实用面前溃不成军。

现在,这些台面上堆积着如山峦般的物件,彼此挤压,层层叠叠,仿佛某种地质沉积,记载着某个人的全部公开生活。

墙壁,则是一幅更为壮观的拼贴画。

米色的墙纸被完全覆盖,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用图钉固定的《友利坚邮报》头版、《纪元》周刊封面、财经新闻的打印稿。

墨迹深浅不一,纸张新旧杂陈,有些边缘已经因湿气而微微卷曲发黄。

在这些印刷品的缝隙间,是大量手写的A4纸,上面的字迹紧密如蚁群,用黑色、蓝色和红色的水笔标注着分析、推论与箭头。

几把拆解到一半的手枪零件,与一套雕刻着鸢尾花纹的法式古董银质餐刀并排钉在软木板上。

交通网地图与伊米塔多公司全球供应链的分布图交错重叠,上面牵满了代表不同含义的各色彩线,其复杂程度堪比解剖学图谱中盘根错节的神经系统。

角落里,一台丹麦古董咖啡机旁,随意丢弃着一只路易十六时期风格的烛台,烛台的底座已经因磕碰而凹陷了一块,失却了原本的庄重。

功能不明,意义不明,用处不明。

但这里的一切,都指向一个无比鲜明的主题。

正对着大门的位置,在那面本该悬挂壁炉或家族徽章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人像油画。

它的画框是那种繁复夸张的巴洛克风格,鎏金的卷草纹路几乎要从画框中挣脱出来。

画作本身占据了扎亚茨踏入此地后全部视野的至少五分之一,其存在感如同一颗恒星,强行规定了这片混乱星系中所有星体的运行轨道。

画中人穿着一套炭灰色西装,面料是带着细微颗粒感的哈里斯花呢。

他并未看向画外,视线微微垂落,仿佛在审视一份无形的文件,或是聆听一场不值得他抬眼的汇报。

他有着一张英俊得近乎不真实的脸庞。细密的鱼尾纹,泄露了属于中年人的岁月痕迹,但那清晰如雕刻的下颌线,与一种发自骨髓的、掠夺性的生命力,却又让他散发着青年人才有的锋芒。

他身上似乎存在一种奇异的时间悖论,让人说不清是返老还童,还是未老先衰。

如果这张脸属于一位正派英雄,人们会在第一印象里认定他是个隐藏着暴君灵魂的改革家或阴谋家;

可倘若说他是个公认的反派,那副不容置疑的正气凛然,又会让人觉得叙事本身缺乏逻辑上的合理性。

在当今的友利坚,没有人会不认得这张脸。

“西拉斯·布莱克伍德。”

乔瓦尼·沃尔普的声音打破了静默,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语调。

扎亚茨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我认得出。”

“当然,所有人都能认出。”

沃尔普向那副画像走近,皮鞋踩在落满灰尘的波斯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边走边说,仿佛一个热情的博物馆向导,

“他是伊米塔多公司的领袖,这一番奇迹的缔造者。”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恰当的类比,

“全友利坚人都看得出来,只要他愿意看一下每天的电视新闻。

西拉斯之于伊米塔多,就像乔斯达之于樱桃,就像亨利·福特之于t型车,就像卡尔·本茨之于内燃机。”

扎亚茨的视线跟随着他,然后缓缓扫过整个房间。

说也奇怪,当“西拉斯·布莱克伍德”这个名字和那副尊容他脑海中完成锚定后,眼前这番杂乱无章的场景,竟突然间变得有迹可循。

那些报纸的内容,字里行间无一不充斥着这个名字;

那些照片,大多是他在不同场合下与其他政商名流的合影。

有几张路人抓拍的,他与伊莎贝拉走在耶鲁的林荫道上的画面;

还有他在国会演讲、独立日演说、商业会谈或是电视采访时的官方摄影图。

散落在各处的物品,也都贴着小小的白色标签,上面用打印体标注着:

“西拉斯同款皮鞋”、“西拉斯办公室用笔”、“西拉斯在采访中提及的唱片”……

意思再清楚不过。

“这些类比并不贴切。”

沃尔普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转过身,面对着扎亚茨,语调中的崇敬被一种深刻的洞见所取代,

“他们错误估算了西拉斯的价值,并试图以一套低级的、庸俗的商业逻辑来解读他的成功。

没有乔斯达,也会有比尔·盖茨或拉里·埃里森去取代樱桃公司。

他们只是风格不同,但内核相似,终将殊途同归。

可是,”

他加重了语气,

“没有西拉斯,伊米塔多公司这个庞然大物,就根本不会出现。”

他向前走了两步,目光灼灼。

“他就像慈父萨利金之于酥联,就像那个奥地利人之于德意志,或是东方那位伟人之于古老国度。

他是一切的根源,是思想的播种者,是跨越时代的远见者。

他是另一个层次的存在,是我们真正需要打倒的、唯一的敌人。

而可悲的是,”

沃尔普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当今世界,他的敌人只有盖茨、埃隆和克兰普。

没有任何人能和他站在同一水平线上进行对决。”

一番极其精辟、极具开拓性的见解。

扎亚茨必须承认,这番话几乎可以让他为之击节叫好。

唯一的不足,是它出自沃尔普之口,这让整段论述都染上了一层不可靠的色彩,如同用最华美的瓷器去盛装一份粗劣的快餐。

“非常到位。”

扎亚茨礼貌地为对方的论述画上句号,同时将话题引向现实,

“所以,这些是?”

沃尔普的脸上绽开一个满意的笑容,仿佛扎亚茨的提问正中他的下怀。

“想要打败西拉斯,就必须成为西拉斯。

想要成为西拉斯,就必须了解西拉斯。”

他张开双臂,一个极具舞台感的姿态,示意扎亚茨看周围的一切,看这里所有的、混乱而又统一的陈设。

“这些,都是我的准备。”

同样为了礼貌,扎亚茨再次环视了一眼屋内的全部。

当然,只是扫视,没有细看。

“我对西拉斯作了全面调查,”

沃尔普的声音充满了压抑不住的自豪,

“分析了他所有的所作所为,总结归纳。

他在几年前突然崛起,在顶峰集团内推行的那套管理制度——通过远超业界标准的高福利、高待遇,吸引最忠诚的人才;

他在曙光集团采用了最有效的融资与经营策略——无限扩大市场,与所有参与者分享利润,迅速形成一个庞大的利益共同体;

伊米塔多公司的成功——这一步所需的手段极其复杂,解读它花费了我巨大的精力。

还有他在教育部推行的改革策略,近一两年来在各项业务扩张中,他设计的各类处理方法和对突发问题的应对方式……

这些都已经被我……”

“总结成册?”

扎亚茨下意识地接话。

“应用在了组织的运行之中。”

沃尔普纠正道,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扎亚茨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扫视了一眼四周,并短暂地回忆了一下几小时内的经历。

这个动作,被对方看在了眼里。

“马尔采夫先生,您已经注意到了,是吗?”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扎亚茨。他觉得他注意到了,但又希望自己没有。

“我觉得我已经注意到了。”

他做出了肯定的回答,不过语气略微有些缺乏底气,

“我觉得是的。”

“您正是我需要的人才!”

沃尔普向前一步,几乎要抓住扎亚茨的肩膀,那股激动的情绪让他声音都有些变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