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为公司一员后,由于无法再轻易诉诸武力或阴谋,他们两人在观念上的根源性摩擦,便转化为了某种奇异而恒定的、依靠语言进行的高强度对抗模式。
通俗点说,吵架。
但在此种情况下,一个充分的解释必不可少。
“我必须在此澄清一些针对我的,与事实不符的指控。”
我开口,声音温和而理性,如同在大学的研讨会上阐述一篇学术论文,
“其一,我从来不是罪犯。
在我漫长的一生中,我始终是一位奉公守法的公民。”
“你?”
伊莱亚斯看上去想用一个极其刻薄的反语来嘲讽,但在我友好而平静的注视下,他最终选择了闭上嘴。
“其二,”
我继续说道,
“我从来不曾疯狂。
相反,我是一位善良、充满诸多良好品质的理智者。”
“只是把所有的智慧都用在了疯狂的事情上。”
韦恩评价道,他举起自己的杯子,向我示意,
“——从某种方面上说,你确实拥有良好的品质,尽管那些品质的呈现方式略显扭曲。”
“良好品质的定义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并不相通。”
我微笑着回应他,
“佛罗伦萨的第二秘书厅书记官,认为君主最大的美德是冷酷与欺诈,因为这能维系国家的稳定;
在巴士底狱里写作的法国侯爵,则坚信至高的善在于毫无保留地追随最黑暗的欲望,因为那代表了绝对的自由。
还有普鲁士的隐士,他宣称怜悯是最高的不道德,因为它会削弱超人意志的诞生。”
我端起自己的酒杯,“我只是有些过时。”
“或者,过度超前。”
韦恩说。
我们轻轻碰杯。
我杯中的是“生命之酿”,一种只有在最古老的血族谱系中流传的、呈现出黑紫色泽的液体。
而他杯中的,则是产自勃艮第乐花酒庄的慕西尼特级园干红,1945年份,一个凡人倾尽家产也未必能换来一滴的传奇。
“好吧,二位。”
伊莱亚斯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他的动作显示出一种被强迫的谨慎,仿佛在与两头不可理喻的猛兽共处一室。
“我毫不怀疑你们的善良,也毫不怀疑你们的博闻强识足以让亚历山大图书馆的馆长自愧不如。”
“你从来无需怀疑。”
我微笑着说。
“是的,当然。”
他敷衍道,随即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
“但能否请你们为我解释一下,这个如同寻找圣杯一般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们三个,伊米塔多公司的最高F级成员,到底为什么要像三个被软禁的政治犯一样,坐在这里看一台该死的电视?
我还有工作!”
“你所谓的工作,其性质可能更近似于娱乐。”
我纠正道。
“无论是工作还是娱乐!
但我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这些该死的新闻节目。”
“你不该诋毁我们可敬的新闻从业者。”
我耐心地解释,
“至于电视,是因为在这间餐厅里,只有这些影音设备和照明设备拥有独立的备用电源,不用接通公司总部的主供电电路就能运作。”
“那我们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为什么连电源都接通不了?”
伊莱亚斯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在这个公司里,没人地位比我们更高——至少在名义上,我和你们平级!”
“因为,我们必须掩藏自己的行踪。”
我平静地揭示了谜题的一角,
“这里是员工餐厅三号厅。
按照总部的公示,这里由于‘线路故障’问题将暂停使用一周。
根据内部条例,在正式的维修日程启动之前,不会有任何人前来打扰我们。
同样,按理来说,我们也无法启用这里的任何设施,包括连接主供电系统。”
伊莱亚斯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谨慎、礼仪与暴躁的奇特表情,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所以我们他妈的到底为什么要掩藏行踪?”
“你得问他对伊莎贝拉做了什么。”
韦恩在一旁悠悠地说道,将问题抛了回来。
“伊莎贝拉——”
伊莱亚斯显然联想到了什么,但随即又自我否认,
“能对她做什么?她可是什么都听你的,西拉斯。”
“重点不是听什么,”
韦恩先生纠正道,
“而是‘能不能’听。”
伊莱亚斯露出了短暂的困惑表情,但他随即像是被闪电击中般,恍然大悟:
“你逼迫她离家出走了,西拉斯?”
“只是稍微修改了一下她的出差派遣程序,无伤大雅。”
谜面总是在恰当的时机揭示,故事才会显得完整
——而此刻,正是这个时候。
我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只是通过邮件,正式通知她,鉴于她在耶鲁大学的任务进入关键阶段,未来三年内,直至顺利毕业取得预设学位之前,不得因任何非紧急公务私自返回洛杉鸭。”
我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两位听众的反应。
“按照公司的《员工权益保障法案》第三章第七条,她有权在接到指令后的二十四小时内,向发布指令的同级或更高级别人员,表达合乎其等级的‘个人意见’。
以她的级别,这意味着,她甚至有权向我发起一场以‘修正指令’为目的的荣誉决斗。
作为公司的最高层级员工,管理者,一旦外出,我们的行踪必须互相备案,只有留在总部,才能隐藏行踪。”
“她当然不会真的那么做,”
韦恩接话道,他显然很清楚我和她的关系模式,
“但那将意味着一场至少持续数小时的激烈争吵,其破坏力可能不亚于一场小型战争。”
“那我们呢?”
伊莱亚斯似乎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们完全可以——”
“你们也是最高F级。”
我打断了他,
“而我无法保证,她在找不到我的情况下,会不会选择和你进行一场友好的‘意见交流’。
虽然你并没有能力修改我的指令,但她有权向你‘申诉’,不是吗?”
“好吧,那可太可怕了。”
伊莱亚斯立刻认输了,他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但在短短几秒内,他的神态,就从认命的绝望迅速切换到了无法抑制的好奇,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不过,西拉斯,你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问道,身体再次前倾,充满了探究的兴致,
“这可不像是一次符合你审美的玩笑。
把她支开这么久,一定有你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