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刺客(1 / 2)

图书馆的主阅览室。

橡木制的长桌如同一条条沉默的内河,在由高耸券柱构成的峡谷间静静流淌。

穹顶之上,彩色玻璃窗将午后过于炽热的阳光滤成一束束温顺的光柱。

如同上帝投下的探寻目光,在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上显影,继而缓慢地、庄严地巡视着下方那些低垂的头颅。

夏季学期,总是比春秋两季显得更为纯粹。

它筛去了那些仅为学分与社交而来的旁观者,留下的,是真正与时间赛跑的灵魂。

放眼望去,几乎每一张年轻的面庞上都笼罩着一种因专注而生的、近乎圣洁的辉光。

在这个国家,求知是一场昂贵的冒险。

高昂的学费与生活成本,是每一个坐在这里的学生都背负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既是沉重的债务,也是一笔孤注一掷的投资。

为了确保这笔投资不至于化为沉没成本,他们必须以近乎自虐的勤奋,去博取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这是一种由经济压力驱动的、务实到近乎悲壮的努力。

当然,亦有另一种。

那些出身优渥或天赋异禀的幸运儿,他们本身就是一支被市场高度看好的蓝筹股。

他们的努力,更像是投资者对一个前景光明的项目进行的追加投资。

每一次熬夜,每一次研讨,都是在为自己那本已惊人的估值添砖加瓦。

他们的努力,源于其本身就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投资标的。

至于更纯粹的东西,比如求知欲,比如那个被反复宣讲的“友国梦”?

自然是存在的。

前者如同黄金矿脉中偶然出现的、不含一丝杂质的自然金,稀少而珍贵;

后者则更像是用于提振市场信心的口号——“任何一支股票都有上涨的可能”。

这话术旨在激活市场的整体活力,却绝不能被任何一个理性的个体投资者当作自己的操作指南。

我的目光从那些年轻的、燃烧的灵魂上收回。

眼球因长时间聚焦于书本而产生的酸胀感略微得到了缓解。

我准备重新拾起手边的读物。

别误会,那并非什么艰涩的学术专着。

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温柔》。

如今那些占据畅销榜的货色实在令人不忍卒读,它们要么是情节的奴隶,被一个接一个的廉价反转抽打着仓皇前行;

要么是主题的传声筒,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某种正确却浅薄的口号。

全然失却了菲茨杰拉德那个时代的小说家们所共有的、那种对文字结构本身适度、低调却毫不松懈的、近乎信仰的坚持与拓展。

然而,一位不速之客打断了我与尼科尔·戴弗重逢的宁静。

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我的桌旁。

他大约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面容英俊得无可挑剔,那种俊朗甚至带有一种严密、针对镜头特化的适配性。

只是他的衣着……有些用力过猛。

一件洗到发白的the Siths乐队t恤,搭配一条明显是重金购得的、做旧效果却极其刻板的赤耳丹宁裤,脚上一双崭新的马丁靴,光洁得仿佛从未沾染过街头的尘土。

这一切组合起来,像是一场关于“复古文艺青年”的主题扮演。

每个部件都正确,但拼接处却透着一股无法忽视的割裂感与不自然。

他从一个帆布包里取出一台小巧的摄像机,然后略显笨拙地摆弄起来。

那是一台瑞士产的bolex 155 Super,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经典之作。

抛光的金属机身在阅览室柔和的光线下反射着冷峻的光泽,镜头沉默地凝视着这个不属于它的时代。

他试图将它固定在一个微型三脚架上,但那脆弱的关节似乎并不听从他的指挥。

“需要帮忙吗?”

我的声音不大,控制在刚好能被他听见的幅度。

他闻声抬头,动作有片刻的迟疑,似乎没料到会有人主动搭话。

随即,他露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只应出现在电影银幕上的笑容。

那种笑容里混合了恰到好处的惊讶、一丝羞赧和全然的友善。

“当然,我是说,谢谢。

如果您恰好知道这老古董该怎么用的话。”

他自觉地将音量压得极低,声线如同气泡在水中上浮,轻盈而悦耳。

我站起身,接过那台摄像机。

机身入手冰凉。

我熟练地校准了三脚架的球形云台,将机身稳固地锁死,然后调整焦距,将取景框对准我的座位。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数秒。

“太感谢了。”

他由衷地赞叹。

“不客气。”

我将弄好的设备递还给他,“如今,愿意耗费心力去保养这种老伙计的年轻人可不多见了。”

“是的,它的脾气比任何一位我约会过的女士都要难以捉摸。”

他开了个玩笑,接过相机,小心翼翼地将它摆放在身后书架一个绝佳的、能够将我和周围环境尽收眼底的位置。

我以为我们的交流会就此结束,正欲转身坐下,他却开口了。

“请等一下,先生。”

他的声音不再那么轻盈,多了一丝质感。

我看到他放下了手中的相机,右手伸进了丹宁裤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细长的、被黑色烤漆包裹的物体。

FN 1910。

一款比利时手枪,设计紧凑而优雅。

因其独特的套筒设计,枪身几乎没有任何凸起,如同光滑的宝石。

在那个时代,它是无数政客、军官与阴谋家的贴身伴侣。

而此刻,当它从这个人的口袋中出现时,它的意义便只剩下一种。

展示一位杀手的到来。

这并不让我感到意外。

他的动作依旧在继续,拇指已经准备解开保险。

“慢着。”

我的声音平静无波。

他的动作顿住了,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疑问,但握枪的手却稳定如磐石。

“你那台bolex 155的片门,”

我缓缓说道,

“在装片时,如果压板的弹簧压力稍有不对,胶片就无法完全贴合片窗。

录制时,画面会产生一种糟糕的抖动。

对于动态影像而言,这足以毁掉一切。”

他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英俊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电影剧本之外的、真实的惊愕。

“你想怎么样?”

他问,声音里带着故作友好的警惕。

“我们各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