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以及他们那些漏洞百出的理论,从一开始,就是我在这套理论框架内,预设好的、供人攻击的标靶。”
我用一种更具哲学思辨的口吻阐述道:
“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中,一个概念的发展,需要经历正、反、合三个阶段。
这群学者的理论,就是我精心挑选的‘正题’(thesis)。
它们足够激进,足够新颖,也足够脆弱。
当‘胜利计划’被公之于众,任何领域的权威人士,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扞卫自己的话语权,都会毫不犹豫地对其发起猛烈的批评。
但重点在于,他们的批评,势必会不自觉地使用我们框架内的语言和逻辑。
他们会去论证,这些理论在哪些方面‘不符合财富最大化的最终标准’,而不是从根本上去质疑‘为何要以财富来衡量一切’。
他们的攻击,便构成了完美的‘反题’(Antithesis)。”
“而框架本身,则会成为最终的‘合题’(Synthesis)?”
伊莎贝拉的领悟非常迅速。
“完全正确。”
我赞许地点点头,
“框架会主动吸纳那些攻击其漏洞的有效观点,将其整合为自身的一部分,从而不断地自我修正、自我完善,逐步增强其无可辩驳的‘可信度’。
真理从不畏惧辩驳与讨论——只要你的辩驳,依旧站在真理预设的地基之上;
只要你使用的工具和语言,依旧是真理所分发给你的。
你的一切质疑,最终都无法伤及真理分毫,反而会成为其养料,让它变得更加枝繁叶茂,坚不可摧。”
“那假如有人从根本上质疑它的底层逻辑呢?”
伊莎贝拉问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你总不能只用那套‘可信大于可靠’的说法来搪塞所有人吧。”
“当然不。
那一套,是用来培训演员的,不能用来糊弄真正的出资方和广大的观众。”
我回答道,
“这便引出了第四层陷阱——一个专门为克兰普总统、他的支持者,以及整个友利坚量身打造的陷阱。”
“‘一切为了财富’这个框架的核心,既可以被视为一个普世的公理,也可以被视为一个具备特定指向性的前提。
你认为,克兰普总统为何会如此毫不犹豫地支持我这个看似疯狂的方案?”
伊莎贝拉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陷入了短暂的思考。
很快,她给出了一个学院派的、过度标准的答案:
“因为这套方案能为他提供一个前所未有的、可以量化一切的评价标准。
这等于赋予了他定义‘成功’与‘失败’的话语权,为他所有的政策提供了一个明确的衡量标尺,从而极大地巩固他的执政合法性。”
“基础很扎实,”
我评价道,
“你的政治学素养,远比大多数同龄的藤校毕业生要深厚。
但看得还是有些片面了。”
“什么意思?”
“如果这仅仅是建设一个标准,就像国内生产总值(Gdp)或人类发展指数(hdI)那样,那它根本毫无新意,也毫无用处。
统计学的名声,在如今这个时代早已被政客们彻底玩坏了。”
我轻蔑地笑了笑,
“通过选择性地采纳样本、修改基准年份、重新定义统计口径,任何一个三流的统计学家,都能为最失败的政策,描绘出一幅欣欣向荣的图景。
民众不会再轻易买账,而这种指标的‘可信度’,反而需要政府自身的公信力去背书。
这对于克兰普而言,是一个得不偿失的循环。”
“‘一切为了财富’,换个更通俗、并不准确的说法,就是‘一切为了经济’。
这当然是错的,因为一个健康的社会,还需要考量公平、正义、环境、文化等无数个维度。
但它同时又是绝对正确的。
因为这恰恰是克兰普总统那些核心支持者们最根本、最核心的诉求。
他们是这个国家自以为最务实的一群人,他们坚信振兴友利坚的唯一途径就是重振经济,他们笃信只要解决了财富问题,其他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我用一种严谨的、接近学术的语言做出总结:
“因此,‘一切为了财富’这个目的,作为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公理,或许缺乏足够的说服力。
但作为一项特定政策、一个特定政府,在特定历史时期所奉行的最高‘前提’,它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它像一面旗帜,能瞬间将所有认同这一前提的人,都团结在它的周围。”
“你在手稿里写过这个……”
伊莎贝拉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我好像明白了。”
“没错。”
我打了一个响指,
“反对这个标准、从根本上攻击这个前提的人,必然也从根本上反对克兰普总统和我们的事业。
他们天然就是我们的敌人。
而我们的敌人越是声嘶力竭地反对,就越能证明我们做对了事,我们的支持者就越会坚定不移地拥护我们。
这面旗帜,因此在此场域内,获得了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正确性’。”
“不会……还有第五层吧?”
她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叹。
“当然。”
我回答,
“凡事皆须回归本质。
你看,‘一切为了财富’,表面上看,它可以是个公理,也可以是个前提。
同样的,它暂时看上去只是个前提,但究其根本,却也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公理。”
“只要它足够可信?”
“只要它足够可信——并且,能够清除掉所有不相信它的敌人。”
我将空空如也的咖啡杯递给她,
“再为我煮一杯。
这次没把‘生命之酿’带过来,实在是个失算。
刚才演说到激情洋溢的部分时,喉咙里没有一口甘醇的液体来助兴。
就像一位伟大的指挥家,在奏响华彩乐章前,却发现自己莫名其妙掰断了指挥棒。”
“需要我伸出手腕让你来一口吗?”
伊莎贝拉俏皮地眨了眨眼,略显紧张与严肃的气氛被她轻松地打破。
“未经加工的血液,缺乏复杂的质感与层次。
早在上千年前,我的先祖们就已经抛弃了那种野蛮的、缺乏美感的进食方式了。”
我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好了,今晚的教学时间就到这里吧。老西拉斯要继续工作了。”
伊莎贝拉白了我一眼。
“明白。”
她接过杯子,转身走向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