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界,就和绝大多数人文学科一样,是一个讲究流派与师承的场域。
一个观点的提出者、受益方与影响方,往往比观点本身的内容更加重要。
它是一场永不落幕的、关于话语权的战争。
而卢西恩的“自创生系统理论”,在这场战争中,则早已宣布了武装中立。
“说起来,你这么急着回来做什么?我以为你会在波士顿多待几天。”
德米特里问。
“为了一个研究项目,‘胜利计划’。”
卢西恩回答。
德米特里方正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你也是?我也收到了邀请,正准备去参加第一次会议。
这很意外。”
的确非常让人意外。
跨学科研究并不少见,但能同时邀请到“自创生系统理论法学”和“高维空间数学建模”这两个领域的学者,也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其跨度之大,就像试图通过嫁接,让一株深海海草和一棵沙漠仙人掌结出果实,难以捉摸门道。
“他们给我发了邮件,但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项目内容。”
卢西恩说。
“那你为什么同意参加?”
“研究经费数字大得像印刷错误,我甚至觉得那是一笔被挪用的军费。”
卢西恩坦白道,
“而且院长亲自给我打了电话,用一种近乎恐吓的语气,告诉我务必参加。
所以我连夜订了机票。”
“原来如此,”
德米特里恍然大悟,
“据说资金是由西拉斯·布莱克伍德支持的。
就是那位刚刚被总统提名为教育部长,还没通过参议院听证,但所有人都认为板上钉钉的那位。”
“难怪。”
卢西恩点了点头。
只有那种级别的人物,才能同时调动如此惊人的财富和毋庸置疑的权力。
以及果断的执行力。
交谈间,他们已经来到了斯特林纪念图书馆侧翼的一栋独立研究楼前。
第一次会议就在这里的多功能研讨室召开。
房间不大,一张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占据了中心,周围摆放着二十几把椅子,此刻已堪堪坐满。
咖啡的香气、旧书的霉味和高级木材护理油的味道——无疑令人愉快。
不少人认出了卢西恩,纷纷向他点头致意。
这看起来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学术会议开场。
但他那过分敏锐的社交直觉,却从这片平静的表象下,嗅出了一丝不寻常。
即便没有查看项目内容,他依然可以从那些向他打招呼的人的身份中,解码出大量的信息。
比如那位坐在窗边的珍妮丝·梅多克罗夫特。
一位年逾古稀、穿着一身手工编织的长裙、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的小老太太。
她是教育学领域的泰斗,尽管在主流教育界看来,她的观点比炼金术还不切实际。
她毕生支持“非学校化”(deschoolg)与“无条件信任教育”,甚至在晚年主张彻底废除所有形式的公立与私立学校。
认为教育应回归社区与家庭,由兴趣驱动,完全摒弃任何形式的考核与规训。
其观点内容,比该流派的创始人伊万·伊里奇还要激进。
她之所以能保有如今的学术地位,仅仅因为在激进运动风起云涌的年代,她的学说曾被许多先锋研究机构奉为圭臬。
而这些机构如今又不好意思直接推翻自己的历史。
还有那位坐在角落里,留着修剪精致的小胡子,却像刚刚被从被窝里强行塞进一套皱巴巴的西装里的男人。
克劳斯·里希特。
他是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在新生代的代表人物之一。
和他那些伟大的前辈哈耶克、米塞斯一样,他坚定地拥护自由市场与方法论个人主义。
但他的观点在近些年滑向了一个更为极端的方向。
他主张,为避免经济周期带来的破坏,与其进行宏观干预,不如通过一种他称之为“积极偏好塑造”的手段——卢西恩认为这只是“洗脑”一词的温和表达——从个体层面重塑消费与储蓄观念,从而实现一种自下而上的、无形的全面经济调控。
这两位,仅仅是他可以认出的人物中的代表。
卢西恩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整个屋子里的人,都与他们类似:
在各自的领域内建树颇丰,却因学说过于小众、激进或不合时宜,而被主流学术圈排挤在边缘地带。
他甚至不确定,这其中是否混杂着非洲未来主义的社会学家,或是加速主义的政治哲学家。
相较而言,他这样仅仅是研究领域艰深晦涩的,和德米特里这样仅仅是社交能力存在缺陷的,在这群“异端”之中,都算是最接近正常人的了。
将一群在各自领域被视为“无用”或“危险”的头脑聚集在一起,给予他们近乎无限的经费资源。
这个项目的发起人,那位即将执掌教育大权的西拉斯·布莱克伍德先生,他到底想干什么?
就在卢西恩心中发出这个疑问的瞬间。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声音沉稳、规律,不疾不徐。
是某种硬质皮革鞋底,敲击在打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的声音。
每一声都清脆、坚实,带着一种笃定而深刻的重量感。
哒。哒。哒。
脚步声在会议室的门外,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