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盾听着,脸色从最初的惊讶逐渐变为冰冷的愤怒,当听到“逼反忠良”等字眼时,他放在膝上的手猛然握紧,指节发白。但他没有打断,直到狐偃说完。
“狐偃大夫将此告知赵盾,是何用意?”赵盾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是认为信中指控为真,来提醒赵盾?还是认为赵盾……亦是‘国贼’?”
狐偃摇了摇头,苍老的面容上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与坚定:“老夫若认为你是国贼,今夜便不会来此,更不会将那祸根焚毁。老夫来,是要告诉你,楚人的刀,已经不仅仅架在我们的脖子上,更试图撬开我们自家的大门。他们的目标,是你,是我,是整个晋国的团结。”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士谷之事,无论真假,都说明内奸确实存在,且可能身居高位。你追查的方向,没有错。但手段……司寇,治国如同烹鲜,火候太过,则焦糊难以下咽;火候不足,则腥羶无法去除。清查军赋,整顿吏治,老夫并非全然反对。然,当此内忧外患之际,是否可稍缓一步,稍存一分宽宥?若逼得狗急跳墙,则亲者痛,仇者快啊!”
这是狐偃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向赵盾提出劝谏,言辞恳切,抛开了个人得失,全然着眼于国家存亡。
赵盾沉默着,书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他能感受到狐偃话语中的真诚与沉重,也明白其顾虑确有道理。但他心中的信念,以及对于“法度”的坚持,并未因此动摇。
良久,赵盾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坚定,却少了几分之前的锋棱:“狐偃大夫之言,赵盾受教。内奸必须揪出,国法不容亵渎,此乃底线。至于方式……赵盾会斟酌。但请大夫相信,赵盾所做一切,绝非为个人权柄,只为晋国能在这虎狼环伺中,杀出一条生路!”
他没有承诺放缓新政,但“斟酌”二字,已是他此刻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这并非妥协,而是在认清更险恶的敌人后,一种战略上的调整。
狐偃看着眼前这位固执而锐气的年轻人,心中叹息,却也知无法一蹴而就。他站起身:“既如此,老夫便不多言了。望司寇好自为之。揪出内奸,稳固朝堂,方能合力御外。老夫……拭目以待。”
这一老一少,在楚人点燃的暗火面前,进行了一次短暂而至关重要的沟通。裂痕并未完全弥合,但至少,在最关键的问题上——对抗外敌,清除内奸——达成了共识。这使得楚国的离间计,未能取得最理想的效果。
狐偃离开后,赵盾独自坐在书房中,久久未动。他召来最信任的属下,下达了新的指令:对士谷及其交往密切之人,进行最隐秘的监视,但暂时不动声色,避免打草惊蛇。他要放长线,不仅要抓住士谷,更要挖出他与楚国联络的完整链条。
同时,他也开始反思自己的施政方式。狐偃的“火候”之喻,在他心中留下了印记。或许,在挥舞律法之剑的同时,也需要一些更隐秘、更灵活的手段来应对这些盘根错节的内部问题。
而在新郑,一直密切关注晋国动向的栾枝,通过自己的渠道,隐约得知了绛都这场未曾公开的风波。他虽不知细节,但能感觉到朝堂气氛的微妙变化,以及赵盾与狐偃之间似乎并未爆发预期中的激烈冲突。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看来,赵盾虽锐,却非无智。狐偃大夫,更是顾全大局。”栾枝心中暗道,“子文,你的离间计,似乎未能竟全功。”
然而,栾枝并不知道,或者说所有人都还未意识到,士谷事件,仅仅只是子文庞大阴谋的冰山一角。就在晋国的注意力被西线败仗和内奸疑云吸引时,一条更隐蔽、更致命的毒蛇,已经借着这场混乱的掩护,悄然潜入了晋国的腹地,目标直指晋国霸业的另一个基石——与北方白狄的关系。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北方阴云的汇聚下,悄然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