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孔代表王室,首先执牛耳,以玉敦盛酒,割牛耳滴血于酒中。随后,齐桓公上前,以次歃血。接着,鲁、宋、卫、郑、许、曹等诸侯依照班次,依次上前,饮下血酒。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酒的醇烈,在阳光下弥漫,象征着誓约的神圣不可违背,也预示着若有背盟,必将血染刀兵。
礼成。坛下顿时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齐侯!齐侯!齐侯!”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齐国甲士用戈矛有节奏地敲击着盾牌,声动天地。
盛大的飨宴随即开始。牺牛、肥羊、醇酒、粢盛源源不断地呈上。诸侯纷纷举爵,向齐桓公敬酒,言辞极尽恭维赞美之能事。桓公酒兴酣畅,一一回应,谈笑风生。望着坛下臣服的诸侯,听着震耳的欢呼,他心中积压多年的抱负与此刻的荣耀交织,不禁有些醺醺然,言辞举止间,那被成功滋养的骄矜之气,渐渐难以掩饰地流露出来。
周室卿士宰孔冷眼旁观。他奉王命而来,宣诏赐胙是明面上的任务,暗中亦负有观察齐国真实态势的使命。他见齐桓公面泛红光,顾盼之间已显睥睨之态,与先前坛上的沉稳判若两人,心中不由暗叹。他深知盛极必衰的道理。
寻得一个间隙,宰孔以年高体乏为由,提前离席,准备翌日黎明便动身返周,不愿再多停留。
行至营门,却见一人提着灯笼静候于道旁,正是管仲。
“宰公为何匆匆离去?可是敝邑招待有所怠慢?”管仲躬身施礼,语气恳切。
宰孔略一迟疑,终究还是开口道:“非也。齐侯匡合诸侯,尊奉王室,功盖寰宇,天下共见。然……”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向管仲,“老夫观齐侯面有骄色,似已沉醉于溢美之词。《志》有云:‘骄而不亡者,未之有也。’老夫不忍见其盛极而衰,故欲早行耳。”
管仲闻言,神色骤然一凛,眼中的些许酒意瞬间消散无踪。他整了整衣冠,对着宰孔深深一揖,语气沉重:“宰公今日之言,真乃金玉良言,苦口良药。仲代寡君拜谢宰公教诲之恩,此言必铭记于心。”他深知,这位洞察世情的老臣,一语道破了潜藏的最大危机。
宰孔伸手扶起管仲,意味深长地道:“齐国有管相国,实乃天幸。霸业已成,然守成之难,更甚于开创。望相国善加辅弼,常进忠言,勿使今日之盛况,他日付诸东流。”言罢,登车而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管仲独立于夜风之中,望着远去的车驾,身后营地的喧嚣与火光仿佛被隔离开来。葵丘之会的空前成功带来的喜悦,此刻已被一股冰冷的忧虑所覆盖。外在的强敌如楚,或可凭借国力与谋略周旋应对,但君主内心的骄矜,却是从内部腐蚀霸业根基的祸水,最难防范,也最难消除。
他回望那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中军大帐,欢声笑语阵阵传来,此刻听在耳中,却显得格外刺耳,仿佛已是盛极而衰的序曲。
“霸业之鼎,已铸于葵丘。”管仲低声自语,夜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身影在宏大的背景下拉得悠长而孤寂,“然鼎之轻重,可否问否?下一步,该是修德于内,布信于天下了。只是,寡君可还愿听这逆耳之言?”
霸业的极盛之光,辉煌夺目,却已悄然投下了第一道隐忧的阴影,无声无息,却沉重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