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法坛正前方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弥漫起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惨白烟雾。烟雾翻滚涌动,其中隐约可见几个模糊扭曲的人影轮廓。待得烟雾稍稍散去,众人借着那诡异的蓝绿火光看清来者模样,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那哪里是什么生人?分明是来自阴曹地府的鬼物!左边一个,牛头人身,眼如铜铃,鼻孔喷着白气;右边一个,马面人身,手持钢叉,面目狰狞;中间押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妇人,手脚上戴着沉重的漆黑镣铐,发出“哗啦哗啦”的冰冷摩擦声。
“鬼啊!真的是鬼!”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尖叫、推搡、哭喊声此起彼伏,场面几近失控,都想逃离这恐怖之地。
“肃静!本判在此!诸邪退避,休得惊慌!”江云帆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蕴含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压下了所有骚动。
众人这才猛然想起,鬼是判官大人招来的,有这位日审阳间夜审鬼神的大人在此,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强烈的猎奇心理压过了恐惧,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法坛前那三个鬼影,毕竟审人常见,审鬼却是千古奇闻!
“是……是金钱氏!是知府大人的老娘!判官大人真的把她从阴间招来了!”有眼尖的老人认出了那老妇人的轮廓,失声叫道。
但最为惊恐的当数知府大人金不来,他已经软倒在地,浑身不停的颤抖,他哪肯相信眼前所见,母亲乃是自己亲手入的殓,身上寿衣也是自己亲自为她所穿,明明已是死去的人,却是再次出现,怎不让他惊恐!鬼?这世上有鬼吗?
“启禀判官大人!”那牛头鬼物声如闷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铜铃般的巨眼扫视全场,鼻孔喷出的白气在蓝绿火光下更显阴森,“孤魂野鬼金银氏带到!请大人发落!”
江云帆居高临下,一指那被铁链锁住的鬼妇,声音威严而冰冷:“金银氏!你可知罪?!”
那鬼妇始终低着头,身形微微颤抖,听到问话,才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浮肿、布满青黑色尸斑的骇人面孔。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犯妇……知罪,所有……过错皆是……我所为,所有过错……由我一人承担,还请……判官大人网开一面,饶我儿……一命。”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和哀求。
“娘,是您吗?娘!”金不来向着妇人爬过去,只是离近丈许,便被一股阴冷气息阻挡开来,任他如何哭喊冲撞,也无法靠近分毫。
鬼妇抬头对他惨然一笑,露出了她空洞的嘴巴和惨白浮肿的脸颊上纵横交错的黑紫色纹路。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那双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惨白的眼白!如同死鱼的眼睛,毫无生气地“望”着金不来。
“犯妇金银氏!”江云帆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带着审判的意味,“你在阳间吃斋念佛,行善无数,死后本应登天堂列仙班,但你儿却是大奸大恶之人,子不教母之过,子之错母代过,本判罚你做只孤魂野鬼,游荡亿万年,永世不得投胎!”
“娘,不要!”金不来对着鬼妇伸出手,却见金银氏抬头望向他,双眼流出黑黑的污血,他再也忍不住,对着江云帆叩首:“大人开恩,放过我娘亲吧!”
江云帆面无表情,声音依旧冰冷:“放过她?金不来,放不放过令堂,不在本判,而在于你!”
金不来浑身一震,叩首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趴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在经历着极其激烈的内心挣扎。他眼神闪烁,一丝狠厉和侥幸的光芒在眼底挣扎浮现——他还在犹豫,还在权衡利弊!
江云帆岂容他喘息?立刻加上了最后一根稻草:“其实,你认不认罪,对本判而言,已无关紧要!来人!押上来!”
两人被押上来,正是金不来的堂弟兼亲信金不换,以及一身黑衣的杀手,金来换眼色恶毒,而黑衣杀手生死不明。金不来一看,面色变得惨白,沉默了片刻,道:“敢问大人,若是我认罪,我娘的罪罚……”
江云帆看着他彻底崩溃的模样,心中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依旧威严:“你娘不过是替你受罪,她老人家善名远播,就算不能登仙,但却能早过奈何桥,投胎做人。”
金不来听后松了一口气,心弦再也守不住,低头道:“好,我认罪。”
江云帆顿时嘘了一口气,此刻他后背已经湿透。
接下来的审案异常的顺利,金不来对指控全数承认,连只有他一人知道的藏赃银的地方也吐露出来。原来他做下的所有龌蹉事,都是经蔡总管、汪正宗的手,并不是他防范未燃,而是他想瞒过母亲,但知子莫若母,终是被母亲察觉,母亲每天吃斋也是祈求他回心转意改过自新,拼命做善事也不过想弥补他的过错,最后母亲还是郁郁而终,这是他一辈子无法愈合的痛。
交代完一切,金不来挣扎着爬起身,对着金银氏磕了三个响头,说了句“娘亲,孩儿不孝”,便自己动手摘下官帽,脱下官服,戴上镣铐,任由士兵押下了大牢。
“诸事已了!神鬼归位!”江云帆再次举起桃木剑,口中念诵咒语。
篝火又一次齐齐熄灭。待火光再次燃起时,已恢复了正常的橘红色。法坛前的烟雾、牛头、马面以及那令人心悸的“金银氏”鬼魂,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广场上死寂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和跪拜声!百姓们如梦初醒,对着法坛上那道红色的身影,心悦诚服地拜倒在地,高呼之声如同海啸:“判官大人神判!青天大老爷!”
江云帆抬手虚扶:“众位乡亲请起!后面还有案子要断!”
众人这才想起,还有富商状告黑风山寨一案尚未了结,纷纷起身,拭目以待。
众人才醒起还有富商状告黑风山寨一案要审判,便都站了起来。
“原告,你等有何冤情,一一道来。”
众富商早已被方才一幕吓破了胆,一个个抢着说是受了知府的教唆才来告的状,便要撤回诉状。
“大胆,竟敢藐视王法诬告他人,但本判念你们乃是初犯,便每人罚金白银千两,以儆效尤!你等可服?”
众富商齐喊我服,我愿交罚金。
众人还以为又会有什么跌宕起伏的判案,不想却是如此平淡一个结果。
江云帆转向黑风山众人:“黑风山林凤山、武善才、田镜文,原告虽撤诉状,但你们落草乃是不争的事实,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虽然你们是被逼无奈,但终究是犯了律法,你三人作为主要人犯,我判你等苦役三年,其余人等罚金白银百两!你等可服?”
黑风山众人闻言,非但没有怨恨,反而个个热泪盈眶,齐道:“我等心服口服!”
江云帆继续道:“至于你等被金不来一伙强夺的产业、田产等损失,待本判派人统算清楚后,自会从抄没的金不来及其党羽家产中,一一补偿于你等。至于你等所需交纳的罚金,亦可从方才那些富商所缴罚金中抵扣。”
众山贼热泪盈眶,又再叩谢。
至此,轰动一时的山贼状告知府案,终于尘埃落定。其过程之曲折离奇,情节之惊心动魄,特别是判官大人“夜审鬼魂”的千古奇闻,注定将长久地成为荆州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并随着南来北往的客商,传遍天下。
知府衙门,江云帆住所,他整理完供词,正头痛着如何画押,总不能签上他江云帆几个字吧。
“大人,您判官令牌便是印章。”
身后传来一把冰冷冷的声音,江云帆掏出锦衣判官令牌,摸了摸上面凸起的判官二字,便对着印泥比了比,而后在供词之上印了上去,其上顿时多了“判官”鲜红二字,他满意的点点头,他将供词递给的一旁的唐素真,并交待其即时呈报。做完这一切,他回头一看,看到金银氏那张惨白的鬼脸,他不禁怒道:“贺老哥,老夫人乃是令人敬佩的大善人,此次为了审案才不得不借用她老人家的身份,但事后却是不得再行冒犯。”
“大人教训得是。”金银氏惨白脸上浮起愧色,双手在脸上一着揉搓,一张脸顿时面目全非。
原来这“金银氏”乃是锦衣千户贺千面假扮,那所谓的夜审鬼魂不过是江云帆灵机一动定下的计策罢了,而这计策至关重要的人物乃是有着千面人狐之称的贺千面,便让唐素真将之招了来。
翌日,一则比锦衣卫大军剿灭言家堡更为劲爆、更富传奇色彩的消息,如同飓风般席卷了整个天下——锦衣判官江云帆夜开法坛,审问鬼魂!荆州知府金不来罪证确凿,当堂认罪,已被革去官服,打入天牢,等候发落!
天下震动!江湖朝野,无不惊骇!与言家之事不同,此次事件的主角有名有姓,过程离奇诡异,各门各派稍加打探,便知详情。
“什么?那锦衣判官江云帆,竟然是青城派的一个年轻弟子?”
一时间,关于江云帆的所有情报——出身青城、师承来历、过往事迹、武功路数,乃至他与某些门派的恩怨——通过各种隐秘或公开的渠道,被飞速搜集整理,摆上了各大门派、世家、乃至朝廷某些势力头面人物的案头。
各派中人的反应各不相同,正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处于风口浪尖的青城派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外门长老青云道长对于各派的旁敲侧击一律以“嗯?啊?嗨!”搪塞过去。
当然,有人高兴,其中当数那位“嵩山之上无敌手”的左冲霄,据说在高层月会之上拍桌叫好,大喊“好一个锦衣判官”。
与江云帆有隙的,则是另一副表情,收到这个消息之时焚天正与灭地在一座窑子里饮酒作乐、上下其手,当即兴趣全无,连腰带都顾不得绑好,丢下几名窑姐儿黑着一张黑脸离去。
而远在祁连的天阴洞洞主阴元上人,被一口唾沫呛得差些背过气去,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伸手摸出那枚至宝“万年玉髓”颤抖着对手下说“差人送上青城”,想想又觉得不妥,又说道“算了,还是我亲自跑一趟,但愿能消了锦衣判官的怒火。”
江云帆一根竹篙搅浑一池水,事了却拂衣去,抄家之事交给了热衷于此事的唐素真去办,自己则换上一身青衫,悄然离开了喧嚣的荆州城,身影没入了崇山秀水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