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仙子李玉翠迎着威少光的目光,螓首微点,清冷的声音带着决断:“我派中确有几名弟子在兴化城内经营产业,倭寇围城之初尚能传出零星消息。城破之后,便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想是守城血战之时,已遭不测……”她眼中掠过一丝痛色,随即坚定道:“不过,妾身尚有一远房侄儿,居于城中,并非武林中人,只做寻常布匹生意,或许能侥幸躲过此劫。只是倭寇凶残成性,百姓安危……实在令人忧心如焚。”
王小虎在东海帮日久,亲眼目睹过倭寇屠戮妇孺、虐杀俘虏的种种暴行,早已恨之入骨。此刻听闻化帮叛国、百姓危殆,胸中怒火如熔岩翻腾,他猛地踏前一步,抱拳请命,声音斩钉截铁:“将军!仙子!事不宜迟!应立即召集兵马,反攻兴化!将百姓救出那人间地狱!”
威少光却缓缓摇头,眼神锐利如鹰:“不可!倭寇挟持满城百姓,便是握住了最大的筹码!此刻强攻,无异于逼他们屠城泄愤!玉石俱焚,非智者所为!当务之急,是派人潜入兴化府城,与可能幸存的兄弟取得联络,摸清城中虚实、倭寇兵力、百姓处境,更要找到那化帮叛徒的踪迹!唯有知己知彼,方能定下万全之策!这需要等大哥回来主持大局,但情报探查,刻不容缓!”
“将军!”王小虎毫不犹豫,再次抱拳,目光炯炯如炬,道:“王小虎愿往!”
威少光深深凝视着他年轻却已饱经风霜、写满坚毅的脸庞,语重心长,字字千钧:“小虎兄弟,你可想清楚了?此去兴化,龙潭虎穴,步步杀机!城中倭寇如林,叛徒潜伏暗处,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王小虎昂首挺胸,手抚胸前,朗声道:“将军放心!曾有一位姓郭的大侠言道,行侠仗义、济人困厄,此乃本分,是为‘侠之小者’;而为国为民,赴汤蹈火,方为‘侠之大者’!兴化城内十万父老,便是我的国,我的民!此去纵是刀山火海,王小虎亦在所不辞!”
“好!好一个‘侠之大者’!”威少光虎目精光暴涨,猛地跨步上前,一双铁掌重重握住王小虎的肩膀,力道之大,仿佛要将自己的决心与力量传递过去,“好兄弟!我威少光在此立誓,我等必在城外接应,枕戈待旦!若你……若你不能平安归来……”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却蕴含着滔天的杀意与决绝,“哥哥我他日,定当屠尽东海倭寇,用他们的头颅血祭英魂!然后再下九泉,与你痛饮三百杯!”
王小虎心头滚烫,鼻尖微酸,却强自咧嘴一笑,用力挣脱那沉重而温暖的铁掌:“去你的!尽说些不吉利的晦气话!等我回来,咱们痛饮庆功酒!”
事不宜迟,几人略作准备,挑选精锐,立刻动身。众人皆是身手矫健之辈,一路疾奔,风餐露宿,数百里路程竟在第二日傍晚便已赶至兴化府境。
然而,越是接近府城,众人的心情便越是沉重如铁。沿途所见,触目惊心:村落化为焦土,处处皆是断壁残垣,烧黑的梁木斜插在瓦砾堆中,如同刺向苍穹的绝望骸骨。道旁沟壑,不时可见暴尸荒野的残骸,或为兵士,或为平民,血肉模糊,引来成群乌鸦聒噪盘旋,啄食腐肉,那凄厉的鸦鸣在黄昏的寒风中回荡,更添无限凄凉。
待得终于临近府城,城墙上的景象更是让众人怒火冲顶,目眦欲裂!只见那巍峨的城墙雉堞之上,赫然悬吊着数十颗血淋淋的人头!发髻散乱,面目狰狞,在寒风中微微摇晃,无声地诉说着不屈与惨烈!那必然是城破之时,英勇反抗倭寇、宁死不屈的军民义士!
“畜牲!”王小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暴戾的杀气几乎要破体而出,他紧握刀柄的手青筋暴起,恨不得立刻拔刀冲上城头,将那帮毫无人性的禽兽斩尽杀绝!然而,威少光临行前的叮嘱言犹在耳,此行身负的重任更压过了沸腾的杀意。他深吸数口带着血腥与焦糊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将翻腾的怒火压入丹田,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强抑悲愤,与李玉翠等人绕着巨大的府城城墙悄然潜行一周,仔细探查。只见城墙上倭寇巡逻队往来穿梭,戒备森严;几处城门更是重兵把守,刀枪如林,火把通明,盘查极为严密。硬闯无异于自投罗网。众人只得按捺下焦躁的心,寻了一处隐秘的树林藏身,静待那吞噬一切的深沉夜幕降临。
夜。
时值隆冬,寒风如刀,刺骨生疼。一弯惨淡的残月悬于天际,吝啬地洒下些许微光,笼罩着兴化府城。整座城池在朦胧月色下,宛如一头伏卧于大地的、伤痕累累的垂死巨兽,死寂而悲怆。寒风呜咽着掠过空旷的原野,卷起地上的枯叶与尘土。天空浓云涌动,终于将那仅存的一丝月牙也彻底吞噬。天地间骤然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无边无际的墨色深渊。
“点多是律!”(倭语:点灯!)
墙头上传来倭寇巡逻兵含糊的呼喝。随即,城墙之上,一盏盏昏黄的灯笼次第亮起,如同巨兽身上睁开的、冷漠的眼睛,在无边的黑暗中投下摇曳的光斑,更显阴森。
就在一处灯笼光线照射不到的、城墙根部的浓重阴影里,一道细长的黑影悄无声息地飞出,“嗒”的一声轻响,缠着厚布以消音的钢爪,稳稳扣住了冰冷的墙砖边缘。
王小虎屏住呼吸,如同一块紧贴墙根的岩石,凝神倾听着上方巡逻兵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渐渐消失。时机已至!他身形一展,轻若狸猫,手足并用,沿着飞爪垂下的绳索,几个起落便敏捷地翻上了高高的城头。紧随其后,一道同样矫健的黑色身影——李玉翠,也如一片羽毛般飘落在他身旁。两人皆身着紧束的夜行黑衣,融入这浓重的夜色,如同两道飘忽不定的幽灵魅影。
李玉翠打了个手势,率先朝着城内无声无息地跃下。王小虎紧随其后,两人如同融入墨汁的两滴水珠,瞬间消失在城内的阴影之中。
城内死一般的寂静。除了街道上不时传来的、整齐而沉重的倭寇巡逻队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的铿锵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属于活人的声息。偶有一声婴儿受惊的啼哭骤然划破死寂,却又如同被掐断喉咙般戛然而止,显然是惊恐的父母死死捂住了孩子的嘴。鸡鸣犬吠更是绝迹,想来城中所有的家畜禽鸟,早已在城破后的疯狂屠戮中灭绝殆尽。
两人借助断壁残垣、屋角檐下的浓重阴影,如同最谨慎的猎豹般潜行匿踪,凭借着李玉翠对城中街巷的熟悉,巧妙地避开了一队又一队打着火把巡逻的倭寇。冰冷的夜风刮过空旷的街道,卷起阵阵尘土和血腥气,吹得人遍体生寒。终于,他们潜行至一处门庭紧闭、看似普通的宅院外。
“就是此处!”李玉翠压低声音,向王小虎示意警戒四周。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绪,伸手在那紧闭的漆黑大门上,以特定的节奏,轻轻叩响了门环。
笃…笃笃…笃…
叩门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又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诡秘。
门内,一片沉寂。过了仿佛漫长无比的数息,才隐隐传来一阵压抑的、带着极度惊恐的窸窣声,接着,一个颤抖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人声,带着无尽的恐惧与绝望,隔着门板微弱地响起: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