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小兔子。”念曦的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
“哼,”纪老夫人轻哼一声,“小孩子的玩意儿。”她顿了顿,看着念曦瞬间黯淡下去、甚至带上委屈的眼神,话锋却又微妙地一转,“不过,敢上台,也算没给你父亲丢脸。”
这句算不上夸奖,甚至带着些许挑剔的话,却让念曦微微愣了一下。她似乎没想到,太奶奶会提到“没丢脸”。
等等在一旁玩腻了,跑过来插嘴:“太奶奶,妹妹的画可好看了!星星还会发光呢!”
纪老夫人瞥了等等一眼,没理会他的咋呼,目光重新落在念曦身上,看着她紧紧抱在怀里的兔子玩偶,眉头又皱了起来:“女孩子家,抱个玩偶像什么样子。纪家的孩子,要大方得体。”
念曦下意识地把兔子玩偶往身后藏了藏,小嘴抿得更紧了,眼眶开始泛红。
气氛再次陷入僵局。老嬷嬷在一旁看着,心中暗叹,上前一步,温和地打圆场:“老夫人,小小姐年纪还小呢。厨房准备了新式的点心,要不让孙少爷和孙小姐先去尝尝?”
纪老夫人摆了摆手,没说话,算是默许。
等等欢呼一声,拉着念曦就要跑。念曦却挣脱了哥哥的手,先是飞快地偷瞄了太奶奶一眼,然后才低着头,跟着老嬷嬷慢慢走了出去。
下午,纪老夫人习惯在书房练字。那是她多年的习惯,也是她静心凝神的方式。书房很大,靠窗的位置摆放着巨大的红木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皆是精品。
等等被带去花园玩了,而念曦,大概是觉得客厅太空旷太有压迫感,不知不觉,竟踱步到了书房门口。她不敢进去,只是躲在门边,偷偷看着。
纪老夫人正凝神运笔,写的是“松风鹤韵”四个大字,笔力遒劲,气势磅礴。她写完最后一笔,放下毛笔,一抬头,正好看到了门口那个小小的、探头探脑的身影。
念曦吓了一跳,像受惊的小兔子般立刻想缩回去。
“站在那里做什么?”纪老夫人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依旧没什么温度,“进来。”
念曦踌躇着,不敢动。
纪老夫人看着她那副样子,心头莫名一阵烦躁,但不知怎的,想到她那天“敢上台”的消息,又压下了火气,难得地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我让你进来。”
念曦这才挪动着小步子,慢吞吞地走进了书房,却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太奶奶,也不敢看那张巨大的书案。
纪老夫人打量着她,目光掠过她微微颤抖的睫毛,最终落在她因为紧张而不断抠着衣角的小手上。那双手,手指纤细白皙,很是漂亮。
“过来。”纪老夫人朝她招了招手。
念曦迟疑地往前走了几步。
纪老夫人拿起一张干净的宣纸,又拿了一支小号的毛笔,蘸了墨,递到念曦面前:“会拿笔吗?”
念曦看着那支黑色的毛笔,又看看太奶奶严肃的脸,犹豫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纪家的孩子,笔墨纸砚是基本功。”纪老夫人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教你。”
她示意念曦再靠近些,然后,伸出自己布满皱纹却稳健的手,握住了念曦那只冰凉柔软的小手。她的手很大,完全包裹住了念曦的小手。
念曦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太奶奶稳稳地握住。
“手腕要稳,心要静。”纪老夫人没有看她,而是带着她的手,在宣纸上缓缓写下一个“人”字。她的动作很慢,很稳,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和力量。
念曦起初全身僵硬,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在笔尖上,只觉得被太奶奶握住的手烫得厉害,心脏砰砰直跳。但渐渐地,她被笔尖在宣纸上滑动的轨迹吸引了。那黑色的线条,流畅而富有变化,带着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古老而优美的力量。
一个“人”字写完,纪老夫人松开了手。
“你自己试试。”她退开一步,将空间留给念曦。
念曦看着宣纸上那个墨迹未干的、端正的“人”字,又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迟疑地,用刚才太奶奶教她的姿势,笨拙地拿起了那支小毛笔。她的手很小,握笔姿势歪歪扭扭,蘸墨时也不小心弄多了,一滴墨汁滴在了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渍。
她立刻紧张地看向太奶奶,以为会迎来责备。
纪老夫人却只是看着那团墨渍,淡淡道:“无妨。下笔轻些。”
念曦深吸一口气,学着太奶奶的样子,手腕用力,小心翼翼地在纸上划下了一横。歪歪扭扭,像条小虫子。
她有些沮丧。
“尚可。”纪老夫人的评价依旧简洁,“再写。”
就这样,一老一小,在安静的书房里,一个教,一个学。纪老夫人话很少,只在关键处提点一两句。念曦则完全沉浸在了这种全新的体验中。她忘记了紧张,忘记了害怕,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控制那支不听话的毛笔,如何写出像太奶奶那样好看的笔画上。
她写得很慢,很认真,小脸因为专注而微微泛红,鼻尖甚至沁出了细小的汗珠。她写坏了一张又一张纸,但纪老夫人没有丝毫不耐,只是在她每次稍有进步时,递上一张新的宣纸。
当念曦终于勉强能写出一个结构虽然松散、但笔画还算清晰的“人”字时,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太奶奶。
那一刻,她忘记了畏惧。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充满了专注过后纯粹的成就感和一丝微弱的、寻求认可的期待。
纪老夫人看着那双酷似洛梨、此刻却清澈见底、毫无杂质的眼睛,看着她鼻尖那点可爱的汗珠,再看看宣纸上那个稚嫩却充满努力痕迹的字,心中某块坚硬的角落,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
她依旧没有笑,只是目光柔和了极其微小的弧度。她伸出手,不是去摸头,而是用指腹,轻轻擦去了念曦鼻尖的那点汗珠。
这个动作很轻,很快,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念曦感觉到了。那指尖的温度,带着一点点粗糙的质感,和妈妈柔软的抚摸完全不同,却奇异地并不让她害怕。
“手腕用力不错。”纪老夫人收回手,语气依旧是平铺直叙的表扬,但比起之前的“尚可”和“没丢脸”,已然是天壤之别。
就在这时,等等玩得满头大汗地冲进书房:“太奶奶!妹妹!花园里有好多蜻蜓!”
念曦被哥哥的闯入惊醒,这才从刚才专注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又恢复了些许腼腆,但眼神里的光亮,却没有立刻熄灭。
纪老夫人看了等等一眼,对念曦说:“去吧。”
念曦放下毛笔,对着太奶奶微微鞠了一躬,才跟着哥哥跑了出去。
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纪老夫人重新将目光投向书案上念曦写的那一叠宣纸。最上面那张,是那个墨团和歪歪扭扭的“一”,往下,笔画渐渐有了模样,直到最后那张,那个结构尚且幼稚、却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的“人”字。
她沉默地看了许久,然后,对身边的老嬷嬷吩咐道:“去把我那套闲置的松花石小砚台和那几支狼毫小楷找出来,给念曦带回去。”
老嬷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恭敬应道:“是,老夫人。”
那套松花石砚台,是老夫人的心爱之物,石质温润,色彩雅致,那几支小楷更是名家制作,价值不菲。老夫人竟舍得给这个她之前并不算太满意的小曾孙女?
纪老夫人没有解释,她转身走到窗边,看着花园里,等等正拉着念曦,指着天空飞舞的蜻蜓,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念曦安静地听着,偶尔抬起头,阳光洒在她精致的小脸上,那双眼睛里,似乎少了一些阴霾,多了一点澄澈。
“性子是弱了些,”纪老夫人像是在对老嬷嬷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心还算静,手也稳。”
月光无法改变松林的挺拔,但或许,能温柔地照亮其间一条未曾被发现的小径。这一次短暂的、以笔墨为媒介的接触,并未立刻消融所有的隔阂与威严,却像一缕微光,悄然照进了那片名为“传统”与“期望”的松林,让林中最沉默的那棵小苗,感受到了一丝不同于父母呵护的、带着严格却又不失认可的注视。
而这缕微光,对于念曦而言,或许将成为她构建内心世界拼图中,一块意想不到却至关重要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