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这些污秽的、冰冷的景象吞噬、撕碎!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一声凄厉的、带着哭音的呼喊,穿透了层层幻象,如同利刃划破浓雾:
“夫君——!”
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婉娘披头散发,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她显然是得了消息,连夜从后宅赶来,衣衫单薄,脸上泪痕交错。
她一眼便看到地上蜷缩成一团、面目扭曲、气息奄奄的沈青书,也看到了那蹲踞在阴影深处、双眼闪烁着致命幽光的黑猫。
婉娘没有半分犹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那黑猫的方向,重重地磕下头去!
“咚!咚!咚!”
额头撞击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很快便是一片青紫。
“猫仙!猫仙大人!”婉娘抬起泪眼,声音因恐惧和急切而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一切都是民妇的错!是民妇没有规劝好夫君,让他利欲熏心,背弃了与您的契约!求求您!求求您饶他一命吧!”
她一边哭求,一边不停地磕头,鲜血从额角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混合着泪水,滴落在尘土里。
“他……他只是一时糊涂,迷失了本心……求您看在他当初在山中,曾怀着一丝善念救过您的份上,饶他这次吧!所有的报应,所有的惩罚,民妇愿一力承担!求您了!”
婉娘的哭声悲切而绝望,那毫不作伪的恳求与牺牲,在这充斥着怨念与杀意的房间里,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耀眼。
阴影中,那双异色的瞳仁,光芒微微闪烁了一下。黑猫歪了歪头,冰冷的目光从濒死的沈青书身上,移到了不断磕头、额染鲜血的婉娘身上。
它看着她眼中纯粹的担忧与爱怜,看着她即便在此刻,也未曾对柳青书过往的薄情有半分怨恨,只有无尽的自责与乞求。
那滔天的杀意与怨气,似乎也稍稍阻隔了一瞬。
一个冰冷而淡漠的意念,再次直接响彻在沈青书和婉娘的脑海:
“契约已定,代价必偿。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话音未落,沈青书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嚎!他双手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指缝间,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线汩汩涌出!
剧痛之下,那侵蚀他神魂的幻象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眼前永恒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不见了!
与此同时,他感觉自己那身华丽的官袍仿佛化作了沉重的枷锁,体内那因贿赂和盘剥而来的“官运”、“财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飞速流逝、消散。脑海中那些钻营取巧、攀附权贵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
他失去了所有凭借欲望和不义得来的东西——官职、财富,乃至观看这浮华世界的双眼。
黑猫优雅地站起身,舔了舔嘴角,仿佛刚刚享用完一场盛宴。它最后看了一眼瘫倒在地、因剧痛和失明而瑟瑟发抖的柳青书,又深深看了一眼额染鲜血、跪在地上啜泣的婉娘。
那冰冷的意念留下一句最后的告诫,如同寒冰烙印在两人灵魂深处:
“以目代命,以贫赎罪。望汝……好自为之。”
黑影一闪,异瞳消失。书房内那令人窒息的阴冷与腥气,也随之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浓郁的血腥味,以及两个劫后余生、却已面目全非的人。
……
数月之后,青石镇那间熟悉的破旧茅屋,再次升起了炊烟。
沈青书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虽然目不能视,但神情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和。他失去了探花的光环,失去了县丞的权势,失去了不义之财,甚至失去了光明,但他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婉娘在一旁用石磨磨着豆子,准备做些豆腐沿街叫卖。她的额角还留着一道淡淡的疤痕,那是当夜磕头留下的印记。日子重新变得清贫,甚至比以往更加艰难,因为家中多了一个需要照顾的盲人。
但婉娘没有半分怨言。她细心照料着沈青书,为他描述天气,为他引路,将饭菜吹凉了送到他嘴边。她偶尔会提起镇上的琐事,语气温柔,仿佛他们从未离开过这间茅屋,从未经历过那场富贵的幻梦。
沈青书起初沉浸在痛苦与自怨自艾中,是婉娘日复一日的陪伴与毫无保留的接纳,如同涓涓细流,慢慢滋润了他干涸龟裂的心田。他回想起当初在槐树下,婉娘绣花,他读书的时光,那份简单的满足与安宁,才是世间最珍贵的财富。
他开始摸索着学习新的手艺。他耳朵灵敏,便跟着镇上的老师傅学起了编竹篾。粗糙的竹片时常割破他的手指,但他却甘之如饴。当他终于能编出一个歪歪扭扭却结实耐用的竹篮时,他笑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失去一切后又重新找回什么的笑容。
有时,镇子里顽皮的孩童跑到他们院外玩耍,听到沈青书温和地劝阻他们莫要踩坏刚种的菜苗,会有好奇的孩子问:“沈先生,你的眼睛怎么了?”
沈青书会沉默片刻,然后轻轻摩挲着手中光滑的竹篾,用他那已然沙哑却平和的声音答道:“是代价。孩子,记住,人这一生,切莫被外物迷了眼,失了本心。平平安安,脚踏实地,比什么都强。”
孩童们似懂非懂,一哄而散。婉娘在一旁听着,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丈夫在阳光下平静的侧脸,眼中流露出欣慰与柔和的光。
富贵如烟云,散去无痕。双目虽盲,心灯已明。这清贫相伴的岁月,或许才是那夜黑猫……留给他们的,最慈悲的惩罚,与最珍贵的馈赠。
……
说书人讲完这最后一段,缓缓端起那碗冷茶,将碗底那枚鹅卵石连同茶水,一起泼洒在地上。水渍迅速渗入干涸的土地,只留下一片深色的印记。
“诸位,这故事说到此,便算终了了。”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诡秘,多了几分苍凉,“可见这世间万物,有得必有失,有借必有还。那猫妖索要的,看似是鱼目,实则考验的是人心贪念的尺度。沈青书以双目代价,换回一条性命,一份醒悟,说到底,是他那贤妻以一颗未曾迷失的本心,为他争来的一线生机。”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身影在渐亮的晨曦中显得有些模糊。
“所以说啊,这人呐,得意时莫张狂,失意时莫绝望。守住心里那点善念和清明,比追求那些镜花水月的富贵,要紧得多。”
“散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