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将杯中冷茶缓缓泼洒于地,水渍蜿蜒,如同一道泪痕。他凝视着那迅速渗入泥土的痕迹,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疲惫。
“上回说到,林慕贤借‘玲珑心’青云直上,却渐失本真,心性转冷。那陆判所言‘代价’,如同悬顶之剑,令他寝食难安。诸位,这世间因果,循环不爽,借来的,终须要还。强求的,终究是空。”
自那夜梦中得陆判警示,林慕贤心中便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然而,“玲珑心”带来的便利与权势如同诱人的毒饵,他已深陷其中,难以自拔。次年春闱,他再度高中,名列三甲,授官京畿富庶之地的知县。
携家眷赴任,林慕贤更是将“玲珑心”的效用发挥到极致。公务繁杂,刑名钱谷,他处理起来却是游刃有余,断案如神,往往能于细微处洞察真相,令刁滑胥吏无所遁形,百姓皆呼“青天”。不过一年光景,便将一县治理得井井有条,政声卓着。
上司赏识,同僚钦羡,林慕贤志得意满。可随之而来的,是他心性愈发冷峭。他看待下属与百姓,如同看待棋局上的棋子,一切皆以“效率”与“利弊”衡量。昔日那份读书人的恻隐与宽厚,早已被“玲珑心”带来的极致理性侵蚀殆尽。
妻子王氏随在任上,却愈发觉得孤寂。丈夫待她,礼数周全,无可指摘,却再无半分夫妻间的温存体己话。他整日埋首公务,或是与幕僚清谈阔论,眼中只有他的仕途经济,对她,对家中琐事,漠不关心。偶尔,她试图与他分享些心事,他却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中“不合逻辑”或“无益”之处,让她所有倾诉的欲望都哽在喉头,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这“玲珑心”,仿佛一个冰冷的囚笼,将他牢牢锁住,也将所有试图靠近他的人隔绝在外。
这一日,林慕贤审理一桩田地纠纷案。一方是本地颇有权势的乡绅,一方是几户无依无靠的贫苦佃农。证据对佃农颇为不利,乡绅又暗中使人送来重礼。若依林慕贤往日性情,定要追查到底,护佑弱小。可如今,他略一沉吟,“玲珑心”飞速运转,瞬间权衡出利弊:乡绅与州府官员牵连甚广,若强行秉公处理,恐于自己仕途有碍;而那几个佃农,无钱无势,即便受了委屈,也掀不起风浪。
于是,他大笔一挥,依据那看似确凿、实则可疑的“证据”,将田地判给了乡绅。堂下佃农哭天抢地,悲呼“青天老爷明察”,他却置若罔闻,只觉得那哭声扰人清静,心中甚至掠过一丝厌烦。
是夜,林慕贤在书房小憩,恍惚间又见陆判。
这一次,陆判不再是孤身一人,身旁还跟着两个模糊的黑影,哭声凄切,正是白日里那败诉的佃农!陆判绿面森然,赤须戟张,厉声喝道:“林慕贤!你借吾‘玲珑心’,本当明辨是非,心存仁念,造福一方!如今却以智谋私,罔顾人命,凉薄至此!你且看,这心,还是你的么?!”
话音未落,陆判伸手虚虚一抓!林慕贤只觉得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真有一颗心被硬生生掏了出去!他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胸膛空空如也,却能看到背后景象!而那两颗原本属于佃农的、微弱跳动的、布满老茧的“心”,被陆判随手掷于地上,化作两滩污血!
“不——!”林慕贤惨叫一声,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心脏在腔子里狂跳不止,那被掏空的幻痛感久久不散。
他再也无法安睡,起身走到院中,夜风冰冷,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寒意。他回想起自己近日所为,那对哭声的厌烦,那对权势的权衡,那对妻子的冷漠……这真的是他林慕贤吗?还是那颗“玲珑心”在作祟?
陆判的话语如同魔咒,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他忽然明白了。这“玲珑心”并非白白赐予,它像一柄贪婪的勺子,在赋予他超绝才智的同时,也在不断舀走他生命中那些最质朴、最珍贵的东西——同情、热忱、憨直,乃至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温情。他得到了功名利禄,却失去了为人的“心肠”。如今的自己,不过是一具被“智慧”驱动的冰冷躯壳。
一股巨大的悔恨与恐惧攫住了他。
次日,他重新升堂,不顾乡绅威胁与幕僚劝阻,力排众议,推翻原判,将那田地重新判还佃农,并严惩了作伪证者。此举虽赢得百姓称颂,却也彻底得罪了地方势力。
然而,林慕贤已不在乎。他只想在彻底迷失之前,做回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