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老人今夜带来的物事,被一方暗色绸布覆盖,轮廓狭长。他不急于揭开,只将油灯又捻暗了些,才缓缓抽去绸布。底下是一张七弦古琴,琴身焦黑如炭,似被烈火灼烧过,唯琴尾处隐约能辨出几片残存的、如同泪痕的暗红漆色。那七根琴弦却银亮异常,在昏光下泛着湿冷的光,仿佛毒蛇的腹鳞。
“惰傀散尽,返魂成空。”老人声音沙哑,似琴弦摩擦朽木,“今夜,老朽不说镜,不说笛,不说画,不说妆奁,不说金蟾,不说蛇簪,不说戮魂剑,不说噬骨锄,不说公道秤,亦不说那返魂炉。只说这张‘焦尾断肠琴’,一个琴师,一场弦惊鬼神、音噬肝肠的……绝响之殇。”
琴师名唤顾清商,出身琴艺世家,天赋卓绝,弱冠之年便以一手《广陵散》惊动江南。然其心高气傲,不满于先人遗谱,立志要创出独属于自己的、能“感天地,泣鬼神”的绝世琴曲。他遍访古迹,搜寻孤本,却总觉得离那至高境界隔着一层薄纱,为此郁郁寡欢,形销骨立。
这年深秋,顾清商游历至一处被山火焚毁的荒村遗迹。断壁残垣间,唯有一截焦黑的老槐树桩矗立。他在树根旁,发现了这张几乎与焦炭无异的古琴。琴身触手,一股灼热与冰寒交织的诡异气息直透指尖,那银亮的琴弦无风自颤,发出极细微、却直钻心底的悲鸣。
顾清商如获至宝,认定此琴历经劫火而不毁,必是通灵之物,正是他突破瓶颈的契机。他将琴带回寄居的山寺,日夜拂拭,潜心钻研。
说也奇怪,每当他弹奏此琴,指尖便如有神助,以往晦涩的指法豁然开朗,心中郁结的乐思喷涌而出。他创出的新曲,音调愈发凄厉诡绝,不似人间之声,却能引动风雨变色,令听者心魄摇荡,潜然泪下。寺中老僧闻之,蹙眉告诫:“此琴音含大怨大悲,非祥瑞之物。音能养性,亦能招魂。施主当断则断,莫要沉溺。”
顾清商却觉老僧迂腐,不懂音律真谛。他愈发沉醉于这焦尾琴带来的、近乎魔性的创作快感之中。他对着琴倾诉对完美的追求,对世俗音律的鄙夷,而那琴,总能以更凄绝、更撼人的音色“回应”他,甚至在他脑海中勾勒出残缺的、充满怨愤的古老旋律片段。
他不再弹奏《广陵散》等传统名曲,只痴迷于完善自己那首日渐成形的、被他命名为《幽冥引》的新曲。他的容颜日渐憔悴,眼窝深陷,十指因过度练习而破损渗血,血迹沾染在银亮琴弦上,竟瞬间被吸收,琴弦愈发亮得妖异。山寺周围,夜间常闻无名呜咽,似有无数冤魂循着琴音聚集。
这一夜,月隐星沉,山风呼啸。顾清商自觉《幽冥引》只差最后一段,便可臻至完美。他坐于禅房内,点燃一盏孤灯,将全部心神贯注于焦尾琴上。
琴声起,不再是清越悠扬,而是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丝丝缕缕,钻入骨髓。禅房内气温骤降,灯焰扭曲成诡异的绿色。顾清商双目赤红,指尖在琴弦上翻飞,已然忘我。那《幽冥引》的旋律越来越急,越来越高亢,如同无数冤魂在尖啸、在挣扎!
当最后一个音符即将被他奋力拨出,达到那想象中的至高境界时,异变陡生!
那七根银亮琴弦猛地绷紧,竟如同活物般反卷过来,死死缠住了他的十指,并向肉中勒去!剧痛钻心!与此同时,一个充满了无尽怨毒与悲愤的、由无数声音混合而成的嘶吼,直接在他识海中炸响:
“《幽冥引》?!哈哈哈……蠢材!此乃囚禁吾等之咒!历代琴痴,皆以为能驾驭此琴,实则不过是以自身魂血,温养琴中囚禁的万千怨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