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战后(2 / 2)

尸山需要清理,血海需要冲刷。阵亡将士的遗体被逐一收敛,登记造册,集中安葬于城西新划出的“忠烈冢”;无法辨认的叛军尸体则被运往远郊深坑掩埋,撒上石灰,以防瘟疫。空气中终日弥漫着消毒草药和生石灰混合的、刺鼻的气味。

城墙的修补、焚毁民宅的重建、被战火蹂躏的农田的复垦……千头万绪,王子岳展现出了惊人的统筹能力。他如同一个最精密的傀儡师,调动着城内一切可用的人力物力,各项事务被安排得井井有条,进度快得令人咋舌。他整日奔波于各处工地,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但眼神却锐利如鹰,任何疏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碧荷默默跟在他身边,递上清水、汗巾,处理一些琐碎文书,眼神中充满了担忧与无声的支持。

战俘的处理则体现了崔?的政治手腕。普通胁从的僮人士兵,在经过甄别和教育后,大部分被遣散归乡,并发放少量口粮种子,令其安心务农,以安抚惶惶人心。部分精壮且无劣迹者,则被编入新设的“屯田营”,于邕州周边险要处开辟军屯,亦兵亦农,实边戍防。

而最具深远意义的,是“蔗糖互利局”的迅速恢复和扩大。崔?亲自督导,以官方的名义,以更优惠的条件,大量收购僮人村寨种植的甘蔗,统一熬制砂糖,并通过卢彦章的关系,迅速打通了通往桂州、乃至更北方州郡的商路。白花花的砂糖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铜钱和布匹、盐铁等必需品,流入了曾经饱受战火摧残的僮人手中。这一举措,如同甘霖,极大地缓解了因战争造成的贫困和对立情绪,将经济利益与边疆稳定牢牢捆绑在一起,无声地瓦解着可能再次滋生的叛乱土壤。这比任何刀剑和说教,都更具威力。

对于卢彦章和萧山,崔?保持了表面的客气与尊重。战事已了,卢彦章携萧山及部分禁军班师回桂林经略司复命。崔?亲自相送,礼仪周全。但双方心知肚明,经此一役,崔?在邕州乃至广南西路的威望已如日中天,卢彦章虽为上官,却已难以真正掣肘。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权力交接。

而对那个一直上蹿下跳、试图搅浑水的李天瑞,崔?则毫不手软。他以“暗通权相、贻误军机、险致邕州陷落”的罪名,将其革职查办,并派重兵押解赴京,交由朝廷处置。此举既清除了内部隐患,沉重打击了夏竦伸向南疆的黑手,也借此整肃了军纪,禁军指挥使一职由崔?暂代,邕州军权,至此彻底牢牢掌握在他手中。

州衙后园,那间静室内的气氛,却与外面的紧张忙碌截然不同。这里终日弥漫着浓重而奇异的药香,时间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在那都婆婆日复一日、近乎苛刻的草药熏蒸、金针渡穴和秘制药膏的调理下,颜清秋的状况终于稳定下来,甚至有了些许起色。她不再终日昏睡,偶尔能清醒一两个时辰,靠着软枕半坐起来。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身体虚弱得连抬手都困难,胸口那道狰狞的剑疤被厚厚的药膏覆盖着,提醒着所有人那场生死劫难。她的眼神,初醒时的空洞迷茫渐渐褪去,恢复了往日的清澈,但那清澈中,却沉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疲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她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看着那株在战火中幸存下来的老桂树,不言不语,仿佛灵魂已随那场大火去了远方。

沈文漪和碧荷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喂药、擦身、更换纱布、说些闲话……沈文漪的温柔体贴,碧荷的灵巧细心,让这间充满药味的屋子,多少有了一丝人间的暖意。两个女子之间,因共同照顾一个人而产生的那种微妙而坚韧的联结,无声地流淌着。夜深人静时,沈文漪常坐在床边,就着昏黄的灯火做针线,偶尔抬头看看颜清秋安静的睡颜,眼中情绪复杂难明。

这一日,天色湛蓝,阳光明媚,难得的好天气。邕州城外的驿道旁,长亭依旧,柳色新绿。

叶英台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外罩轻甲,已然收拾停当。她身后,是数十名准备随她一同回京复命的皇城司精锐。卢彦章的大军早已开拔,她此行,是为这南疆之事,做最后的收尾。

崔?亲自前来相送。他换上了一身半旧的绯色官袍,洗去了战火硝烟,更衬得身形清瘦挺拔。阳光落在他肩头,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但他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眼神深邃,望之如同深潭。

“英台,”他拱手一礼,声音平静,“此番南疆之事,多亏有你鼎力相助。此情此义,崔某铭记于心。”

叶英台飒然还礼,嘴角噙着一抹爽朗的笑意,一如初见时那般明丽照人:“皓月兄言重了。你我相交,何必言谢?倒是你,经此一役,整顿南疆,安抚僮夷,开通商路,桩桩件件都是实打实的功绩。此番回京,我定向官家如实禀报。相信不久之后,朝廷必有封赏,调你回京,委以重任,亦是迟早之事。”

崔?闻言,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很浅,未达眼底。他抬眼,望向北方汴京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倦怠:“京中风云变幻,未必有这南疆天地广阔。高处风大,未必是我想去之处。”

叶英台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她深深地看着崔?,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出的、坚毅而平静的侧脸轮廓。两人之间,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吹过柳梢,发出沙沙的轻响。

良久,叶英台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理解,或许还有一丝淡淡的失落。她翻身上马,坐稳后,再次回头望向崔?,抱拳道:“既如此皓月兄,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保重。”崔?拱手还礼。

叶英台一勒缰绳,骏马发出一声长嘶,撒开四蹄,带着一队人马,卷起烟尘,向着北方官道疾驰而去。她最后一次回望,只见崔?依旧站在原地,阳光从他身后照射过来,将他的身影笼罩在一片耀眼的光晕之中,面容有些模糊,唯有那份沉静如山、深不可测的气质,愈发清晰地烙印在心间。仿佛一块历经风雨冲刷、却愈发棱角分明、无法看透的顽石。

是夜,月朗星稀。州衙书房内,烛火通明。

崔?与王子岳对坐。案几上摊开着最新的邕州周边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新设的屯田点、互市位置以及兵力部署。

“侬智高母子,连同李玄通,至今下落不明。”王子岳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凝重,“我们派出的多路探马,搜寻了方圆百里,皆无线索。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崔?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锐利如鹰,缓缓道:“不必再耗费人力大规模搜寻了。他们若一心隐匿,在这茫茫群山之中,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清醒与警惕:“但,绝不能放松警惕。传令各屯田点及边境哨卡,加强戒备,严密盘查过往生面孔。尤其是与荆湖南路、广南东路接壤的山区要道,需增派暗哨。侬智高他是一颗钉子。一颗深深扎进南疆血肉里的钉子。如今虽被我们拔了出来,扔进了深山,但钉眼还在,甚至钉头可能还未彻底锈蚀。若不能将其彻底碾碎,假以时日,未必不会有人,借着这个钉眼,再生事端。”

王子岳神色一凛,郑重颔首:“属下明白!定会安排妥当,绝不会给他死灰复燃之机!”

崔?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夜风吹入,带着南方山林特有的湿润草木气息。他望着远方黑暗中起伏的山峦剪影,沉默了许久,才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却异常坚定的语气低声道:

“子岳,你可知,这世间有些仇恨,是解不开的,如同附骨之疽。有些人,也是不能被遗忘的,他们是悬在我们头顶的剑,时刻提醒着我们,不可有片刻松懈。”

他转过身,烛光映照着他清癯而坚毅的面容:“我们如今能做的,并非奢求化解所有恩怨,也非妄图让所有人都忘记过去。我们要做的,是让这片土地变得足够坚实,让生活在这里的百姓,无论是汉是僮,都能看到实实在在的希望,过上安稳的日子。唯有如此,才能让那仇恨的野火,失去蔓延的土壤。我们筑起的城防,练就的精兵,开通的商路,乃至这衙门口悬挂的‘明镜高悬’匾额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冷电,穿透夜色:“让该烧的战火,熄灭在它该熄灭的地方。绝不能再让无辜者的血染红这得来不易的、脆弱的安宁。”

王子岳肃然起身,深深一揖:“大人深谋远虑,属下受教!”

窗外,万籁俱寂。唯有夏虫不知疲倦的鸣叫,和远方山林中隐约传来的、守夜士兵交接的梆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