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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当年月,今时剑(1 / 2)

邕州城南,此段城墙,因早年修缮时地基略有沉降,比别处矮了整整三尺。平日里,这三尺之差微不足道,巡城士卒甚至可借此稍作歇脚。然而,在此刻这个血与火交织的夜晚,这区区三尺的高度,却成了地狱与人间的分界线,成了一个疯狂吞噬生命的、狰狞的缺口。

叛军显然发现了这个弱点,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将主攻方向集中于此。潮水般的敌军,架着数十架云梯,不顾伤亡地向上猛扑。守军虽拼死抵抗,但矮了三尺的城墙,使得防御难度倍增。檑木滚石很快耗尽,金汁也已泼洒一空,战斗迅速进入了最残酷的城头白刃战。

血,早已不是一滴滴地流,而是汇成了粘稠的、暗红色的小溪,顺着墙砖的缝隙汩汩往下淌,在火把摇曳不定的光芒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油腻光泽。尸体堆积如山,几乎要与低矮的垛口齐平,后续的守军不得不踩着袍泽尚且柔软的尸身继续战斗。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极致的血腥味、内脏破裂的恶臭以及火焰燃烧皮肉的焦糊味,足以让任何未经沙场的人瞬间崩溃。

阿岩背靠着冰冷的雉堞,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他赖以成名的长枪,早已在不知第几次格挡中从中断裂,此刻手中仅剩下半截沾满粘稠脑浆和碎肉的枪杆。左肩那道在落鹰涧崩裂的旧伤,包扎的布条早已被鲜血浸透发黑,此刻更是彻底迸裂,温热的血顺着臂膀不断滴落,在他脚下积成一滩小小的血洼。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是袍泽临死前发出的、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以及一种……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深处的、低沉呜咽的风声。

不,那不是风声。

是剑风!一种沉重到极致、仿佛连空气都能压垮的剑刃破空之声!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又如同夜色本身凝聚而成的实体,悄无声息地、轻飘飘地,落在了尸山血海堆积的城头之上。

来人身材异常高大,却穿着一袭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宽大的灰色布袍,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纹饰、冰冷僵硬的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古井无波的眼眸。他手中,握着一柄与其身形相称的巨剑。剑身极阔、极厚,黯淡无光,仿佛由某种未经打磨的玄铁铸成,给人一种千钧沉重的压迫感。可这柄巨剑握在他手中,却轻巧得如同拈着一片羽毛,举重若轻。

他甚至没有看一眼周围那些如临大敌、因他出现而瞬间窒息、不由自主踉跄后退的守军士兵,只是随意地、仿佛掸去灰尘一般,将手中那柄名为“巨阙”的沉重古剑,横向一挥。

动作朴实无华,没有绚丽的剑光,没有呼啸的剑气,只有一道最简单、最直接、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弧线。

“咔嚓!咔嚓嚓——!”

刺耳的金铁断裂声爆响!挡在他正前方的三柄奋力刺来的长枪,连同精铁打造的枪头,应声而断!断裂处光滑如镜!持枪的士兵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沿着枪杆传来,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惨叫着向后跌退。

剑势未尽,沉重的剑脊扫过一名勇敢冲上、举起坚韧藤牌试图格挡的年轻僮兵。

“噗!”

一声闷响!那面足以抵挡寻常刀劈斧凿的厚实藤牌,如同被巨锤砸中的蛋壳,瞬间四分五裂!后面的年轻僮兵甚至来不及发出惊呼,胸口便肉眼可见地塌陷下去,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后方城楼的梁柱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随即软软滑落在地,再无生息。

李玄通!

他就像一尊从远古神话中走出的、沉默而高效的杀戮神只。每一步踏出,脚下的砖石仿佛都在微微震颤;每一次挥剑,都带着碾碎一切的绝对力量。城头上守军凭借血肉之躯和意志构筑的防线,在他面前,薄得像一层窗户纸,一触即溃!

阿岩目眦欲裂!他看到熟悉的兄弟如同草芥般倒下,看到防线瞬间土崩瓦解!一股血气直冲顶门,压过了所有的伤痛和恐惧!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腿,用尽最后力气,挥舞着那半截断枪,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扑向那道灰色的、如同死亡化身的身影!

他知道这是螳臂当车,但他不能退!身后就是城楼指挥所,就是崔大人,就是邕州最后的希望!

李玄通甚至没有转身,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他只是随意地反手一剑拍出。不是劈砍,而是如同驱赶烦人的苍蝇般,用宽阔的剑身侧面,轻轻一拍。

“嘭!”

一声沉闷如击败革的巨响!阿岩手中的半截枪杆彻底化为齑粉!他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根本无法抵御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整个人如同被发狂的巨象正面撞上,倒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凄惨的弧线,重重砸在数丈外的地上,溅起一片尘土。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却感觉全身骨骼仿佛都散了架,五脏六腑如同移位,视线彻底被黑暗吞噬,仅存的意识也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曳欲灭。

模糊的视线中,他只看到那双穿着普通黑色布鞋的脚,正不疾不徐地、带着一种漠视一切的从容,一步一步,向他倒地的位置走来。

巨阙剑那沉重、黯淡的阴影,缓缓笼罩了他苍白而绝望的脸。

城楼指挥所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实质,几乎要滴出水来。外面的喊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死神就站在门外喘息。

崔?的手指死死按在铺着邕州城防图的案几上,指尖因极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城南方向的标记,已被他用朱笔重重圈起,如同一个流血的伤口。斥候接连传来的噩耗,如同重锤,一次次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大人!城南……城南快守不住了!”一名浑身浴血、头盔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的校尉,连滚带爬地冲进指挥所,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变调,带着哭腔,“有个……有个使巨剑的怪人!像是会飞一样就上了城头!兄弟们根本挡不住!阿岩将军……阿岩将军他……怕是……怕是已经殉国了!”

“殉国”二字,如同惊雷,在死寂的指挥所内炸响!所有将领、幕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蒙力虎目圆睁,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咬碎钢牙!韦靑蚨握弓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城南若破,叛军主力便可由此长驱直入,内外夹击,邕州城今夜必将陷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崔?身上,充满了绝望、期盼,以及一种与城偕亡的决绝。

崔?猛地直起身!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阿岩……那个沉默寡言、却始终追随他左右的兄弟……他不能死!城南不能丢!

他的手,已然按上了腰间的剑柄!他是主帅,身系全城安危,理应坐镇中枢!但此刻,他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兄弟惨死,看着防线崩溃!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他要亲自前往城南,哪怕是与那神秘的剑客同归于尽!

就在他脚步将动未动、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白影,越众而出。

如同暗夜中骤然亮起的一抹月光,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这充满血腥、焦灼与绝望气息的指挥所中央。

是颜清秋。

她依旧是一身素白如雪的长裙,纤尘不染,与周围弥漫的血污、烟尘和恐慌格格不入。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泓深不见底、不起丝毫涟漪的寒潭。她甚至没有看崔?,也没有看任何人,清冷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摇晃的门帘,直接望向了城南那火光冲天、杀声最烈、如同修罗场的方向。

然后,她只吐出了两个字。声音清越,冰冷,不带一丝一毫的烟火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去。”

话音未落,白影已动。

她没有走正门,身形如同鬼魅般一晃,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她已从敞开的窗口掠出,衣袂飘飞,在夜色中几个起落,便融入了通往城南方向的、黑暗而危险的街巷之中,消失不见。

崔?伸出的、意图阻拦的手,僵在了半空。他望着她身影消失的那个窗口,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呼喊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只是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关切,有担忧,有沉重的托付,更有一种深不见底、难以言喻的愧疚与……痛楚。

他知道她为何而去。不仅仅是为了守住城南,更是为了……他。为了替他挡住那必杀的一剑,为了偿还那份她口中“愿意”的债。

当颜清秋赶到南城时,这段城墙几乎已经沦陷。叛军正从多个缺口蜂拥而上,守军残部被分割包围,在做着最后的、绝望的抵抗。她的白衣下摆,很快被地上的血污和灰烬染上斑驳的暗红与焦黑,一向梳理整齐的发髻也有些散乱,几缕青丝被夹杂着火星的夜风吹拂在脸颊,但她那双眸子,却依旧宁静得可怕,仿佛映不出眼前这尸山血海的惨状。

李玄通正欲对倒地不起的阿岩补上最后一剑,似有所觉,霍然回头。青铜面具下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在触及颜清秋身影的刹那,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挥出的剑势也随之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颜清秋?”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一丝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听不出喜怒。

颜清秋也看着他,目光平静地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她的眼中,有惊讶,似乎没料到会在此情此景下遇到故人;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看着既定命运般的叹息。

“李师叔,”她缓缓开口,声音在喧嚣的战场上依然清晰可辨,“好久不见。”

火光在他们之间摇曳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布满血污的城墙上,如同两尊对峙的神魔。

李玄通沉默了一瞬,巨阙剑尖微微下垂,淡淡道:“你竟会在此地,为宋人卖命。”语气中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

“我为人,不为宋。”颜清秋的回答简短而清晰,表明了她的立场,超脱于家国之上,只遵循本心。

李玄通闻言,竟发出了一声低笑。那笑声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看透世情的寂寞与苍凉,如同深山中一柄锈迹斑斑、却依旧锋利的断剑在风中自鸣。

“可人心已乱。”他淡淡地说出五个字,仿佛道尽了世间一切的无奈与必然。

颜清秋没有再说话。任何言语在此时都已苍白无力。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稳定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秋水剑。

“锃——!”

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剑鸣响起!秋水剑出鞘的一刹那,剑身如一泓秋水,在火光下荡漾开清冷潋滟的光华,仿佛将周围的血腥与喧嚣都暂时驱散了几分。连呼啸的夜风,似乎都在这一刻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