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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挽天倾(2 / 2)

“韦青蚨何在?”崔?目光转向堂外。

话音落下,一名身着靛蓝色僮家简装、身姿修长挺拔的女子,缓步走入堂内。她眉目清冷如画,眼神却锐利如鹰,正是僮人女首领韦靑蚨。她虽为女子,但那份历经风霜沉淀下来的沉稳与决断,令在场众人无不侧目。

“青蚨在此。”她声音平静,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崔?看着她,目光中带着坦诚的信任与沉重的托付:“青蚨,你自幼生长于斯,熟悉岭南山川地理,犹如指掌。僮人各峒,亦多信服于你。本官欲请你率本部熟悉山路的勇士,不从官道,而是秘密从险峻山路绕行,暗中策应蒙力将军。”

他语气郑重:“你部任务有二:一,利用地利,侦查叛军动向,为蒙力提供准确情报;二,若遇小股叛军或袭扰粮道的匪徒,可相机歼灭,保障大军侧翼安全。此战若胜,你与麾下勇士,便是邕州首功!本官将以州衙名义,颁赐‘义首’旌旗,并以文津印信为凭,确保你部在邕州境内应有的地位与权益!”

韦靑蚨凝视着崔?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沉默了片刻。她能看到他眼中的真诚与无奈,也能感受到这托付背后沉甸甸的责任与风险。最终,她缓缓点头,声音清晰而坚定:“崔大人心系百姓,青蚨信你之志。不为功名,只为这邕州一方水土的安宁,我韦靑蚨,愿率族人,助大人一臂之力!”

崔?闻言,肃然起身,对着韦靑蚨,郑重地拱手一礼。韦靑蚨亦微微欠身还礼。

那一刻,廊外风雨声似乎悄然停歇,灯火映照下,汉官与僮首,两人身影交错,虽身份殊异,却因守护共同家园的信念而短暂地联结在一起。长亭短梦,世事无常,唯有此刻的同心协力,在压抑的夜色中透出一丝微光。

夜色渐深,州衙大堂内的灯火逐一熄灭,只留下崔?书房内的一盏孤灯。喧嚣散去,只剩下无边的寂静与沉重。

崔?独自坐在书案后,面前依旧摊开着那张布满指痕、汗渍乃至淡淡血痕的旧地图。邕州、象州、广源州……山川河流,关隘村寨,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化作无数纵横交错的线条,勾勒出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宏大棋局。他在推演,在计算,在每一个可能的节点上寻找着那微乎其微的胜机。眉头紧锁,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要将自己的神魂都融入这张图中。

忽然,他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声极轻,如同秋风拂过落叶,带着深入骨髓的疲惫、悲凉,却又有一丝不甘沉沦的倔强,无声地坠落在这寂静的夜里。

“李班头……”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低声喃喃,仿佛在与那位为他而死的忠厚狱卒对话,“若我崔?此番终究难逃一死你在地下可要替我看好这座城,看好这城里的百姓啊……”

无人应答。只有窗外,不知何时,又渐渐沥沥地飘起了小雨。雨滴敲打在瓦片上,发出细碎而连绵的声响,也滴落在窗棂上,溅起细微的水花,打湿了案头地图的一角。墨迹被雨水晕开,缓缓氤氲开来,模糊了疆界的线条。

那晕开的墨迹,像极了无法预测、无法掌控的命运。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晨雾弥漫。邕州城西校场,战旗猎猎。

经过一夜紧急整编的邕江军将士,已列队完毕。虽经昨日惨败消息的冲击,但在蒙力和阿岩的激励下,士气已然重新凝聚,人人脸上带着悲愤与决绝。刀枪如林,甲胄虽旧,却透着一股百战余生的剽悍之气。

崔?亲自前来相送。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绯袍,立在晨雾中,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却自有一股稳如磐石的气度。

“蒙力。”他唤道。

“末将在!”蒙力大步上前,甲叶铿锵。

崔?看着他被风霜刻满皱纹、却目光坚定的脸,沉默片刻,缓缓道:“此去凶险,万事小心。若有一日……你见我不再坐镇这邕州大堂……你便……代我守着这方水土,护着这城中的百姓。”

蒙力闻言,虎躯一震,猛地抬头,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痛色,声音因激动而有些低哑:“大人!您……您此言何意?!莫非……”

崔?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抹极淡、淡得像晨曦中即将消散的薄雾般的笑意,打断了他的话:“无他。只是世事无常,风云难测。提前交代一句,心中安稳些罢了。”

他笑了笑,那笑容背后,是看透一切的淡然与深藏于心的决绝。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即将出征的军队,对着蒙力和阿岩,轻轻挥了挥手。

“去吧。”

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蒙力与阿岩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沉重与决然。他们不再多言,同时抱拳,深深一躬!随即转身,翻身上马!

“出发!”

一声令下,邕江军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踏着湿滑的泥泞,向着邕江下游、战火纷飞的象州方向,迤逦而去。马蹄声、脚步声汇成一股低沉的洪流,旌旗在晨雾中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线。

崔?站在原地,目送着军队远去,久久不语。晨风吹动他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他的身影在弥漫的雾气中,显得格外孤独,却又顶天立地。

叶英台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他身边,眉宇间带着连日奔波留下的倦意,更多的却是化不开的忧虑。

“你……真的决定要这么做了?”她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崔?目光依旧望着远方,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清晰:“邕州若破,南疆必乱。生灵涂炭,非我所愿。此举虽逆天时,违上意,但求问心无愧,救民于水火。”

叶英台凝视着他坚毅的侧脸,忽然低声道:“若……若汴京城里得了消息,官家……他会明白你的苦心吗?会派人来援吗?”

崔?沉默了片刻。远处江雾缭绕,山影朦胧。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飘忽得像雾一样:“我……不指望。”

“那你为何……还要昨夜连夜拟写那封奏章,以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叶英台追问,眼中满是不解与心疼,“你明知那可能是……石沉大海,甚至可能成为催命符!”

崔?转过身,看向叶英台,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决绝,或许……还有一丝残存的、近乎固执的信念:

“因为……那是我身为大宋臣子,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我……至今仍愿意去相信的……最后一件事。”

叶英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抹即使在最深的绝望中也不曾完全熄灭的微光,忽然笑了笑,那笑容中充满了酸楚与怜惜:“崔大人啊崔大人……你总是这样……倔得让人心疼。”

崔?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那迷雾深锁的远方。风吹散了他的鬓发,天色在雾中渐渐显露出微弱的亮光。在那片迷蒙的烟雾里,邕州古老的城楼若隐若现,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重的、尚未醒来的梦。

而他,就站在这梦的入口,也是风暴的中心。

那一刻,他脑海中莫名地浮现出濮宗——不,是赵宗朴——那张带着玩世不恭笑意、眼底却深藏着滔天野心的脸,以及他那句充满讥讽的话:

——“你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有何用?在这浊世,不过是螳臂当车!”

崔?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风掠过他清瘦的脸颊,带走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若天地之大,竟容不下一点正气……那我崔?,便为这天地……留下最后一线光。”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心声,邕州的天,又开始飘起了雨。雨丝细密如织,悄无声息地洒落下来,淋湿了破败的城墙,淋湿了残旧的旌旗,也淋湿了他冰冷而坚定的面庞。

雨声极轻,沙沙作响,却仿佛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将这方天地笼罩在一片悲凉而肃穆的氛围之中。

崔?默默戴上斗笠,转身,向着州衙深处走去。他的背影在绵绵雨丝中,显得愈发孤绝,步伐却沉稳如山,每一步都踏得坚实有力。

——雨中,他仿佛走进了一幅浓墨重彩、却又意境苍凉的水墨画里。

——画上有血色浸染的残山,有风雨飘摇的孤城,有无数挣扎求生的身影。

——而画的最中央,唯有那一道绯红色的、孤独却挺直的背影,立于风雨之中,任凭雨打风吹,不曾后退半步。

——尽显孤独,却又,顶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