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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暴雨长歌(1 / 2)

一场暴雨,毫无征兆地席卷了邕州城。夜幕被撕裂,电蛇乱舞,将天地映照得一片惨白,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惊雷滚滚,如同天神的战车碾过苍穹,震得人心发颤。瓢泼大雨倾泻而下,砸在州府大牢青黑色的瓦片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雨水顺着屋檐奔流,在院子里汇成浑浊的溪流。

牢房内,潮湿闷热,空气中弥漫着霉味、汗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一盏昏黄的油灯挂在斑驳的墙壁上,灯苗被从缝隙钻入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定,在崔?清瘦而沉静的脸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

他并未入睡,而是靠坐在铺着干草的土炕上,就着那点微弱的光亮,翻阅着一本边角已磨损的《孙子兵法》。虽身陷囹圄,木枷在身,他的神色却异常平静,唯有紧锁的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的忧思。李天瑞兵败的消息早已传来,侬智高叛军气焰更炽,邕州西境门户洞开,局势危如累卵。而他,却被困在这方寸之地,空有满腹韬略,却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比牢狱之苦更令人煎熬。

“吱呀——”一声,牢房沉重的木门被推开。负责看守的牢头李班头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李班头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身材微胖,面相憨厚,此刻脸上却带着勉强的、甚至有些局促的笑容。

“大人,”他声音有些沙哑,将食盒放在炕沿的小几上,“这鬼天气,又湿又冷,家里婆娘不放心,非炖了只老母鸡,让俺务必给您送来,趁热喝点汤,驱驱寒气。”他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打开食盒盖子,一股混合着药材香气的鸡汤味道顿时在狭小的牢房里弥漫开来。

崔?放下书卷,抬头看向李班头,目光温和:“有劳李班头,也代我多谢嫂子挂念。”他接过那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心中微暖。他看得出,李班头那憨厚笑容下,藏着深深的忧虑,不仅是为他这位落难知州的安危,更是为城外愈演愈烈的战火和邕州城风雨飘摇的未来。这些底层的胥吏狱卒,或许不懂朝堂纷争,但他们最能直观地感受到,一位好官与一位庸官、乃至一位酷吏,带给这座城、带给他生活的天壤之别。

崔?食不知味地喝着汤,心思却依旧萦绕在战局之上。他放下汤碗,手指无意识地在地面的浮土上划动着,推演着侬智高可能的进军路线,思考着破解当前死局的关键。然而,敌暗我明,内外交困,每一步都似乎走进了死胡同。

就在此时!

“嗤——嗤嗤——!”

几声极其轻微、却又尖锐得刺耳的利刃割裂皮肉的声音,夹杂着人体倒地的沉闷声响,陡然从牢房外幽深的通道尽头传来!这声音在震耳欲聋的暴雨声中,几乎微不可闻,但崔?多年刀尖舔血生涯练就的敏锐耳力,以及李班头常年与囚犯打交道的警觉,让他们几乎在同一瞬间捕捉到了这异常!

李班头脸色剧变,豁然起身!脸上的憨厚瞬间被惊惧和决绝取代!他几乎是本能地、以与他微胖身材不相称的敏捷,猛地从腰间掏出一大串钥匙,双手因极度紧张而剧烈颤抖着,却异常迅速地找到了属于崔?这间牢房的那一把,咔嚓一声,插进锁孔,用力一拧!

“大人!快走!”他嘶声低吼,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但,已经太迟了!

通道尽头那扇通往外部牢区的大门,被一股巨力轰然撞开!数道黑色的身影,如同从地狱深渊爬出的恶鬼,撕裂雨幕,挟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意和浓郁的血腥气,骤然出现在昏暗的通道中!他们全身笼罩在紧身的夜行衣下,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如同毒蛇般的眼睛。手中的兵刃——狭长的苗刀、带钩的短戟、淬毒的匕首,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寒光,刃尖上,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粘稠的、温热的液体——那是外面守卫狱卒的鲜血!

李班头看到这一幕,瞳孔骤然收缩,心知今日已难善了。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陪伴他多年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衙役腰刀,刀身甚至有些锈迹和卷刃。然而,他就这样双手握刀,用自己那略显臃肿、却在此刻显得异常高大的身躯,死死地挡在了狭窄通道的中央,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壁垒,将崔?护在身后!他对着身后两名闻声赶来、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年轻狱卒,用尽平生力气,发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

“带大人走!从后面水道缺口走!快——!!”

“李班头!一起走!”崔?目眦欲裂,想要上前拉住他。他岂能眼睁睁看着这位忠厚的汉子为自己送死?

李班头却猛地回头,看了崔?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恐惧,有决绝,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他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在暴雨和杀意的压迫下,竟异常清晰地传入崔?耳中,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他的心上:

“大人!别管俺!俺是个粗人,没念过啥书,不懂你们读书人那些大道理!但俺这双眼睛不瞎!俺这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挥舞着破旧的腰刀,指向通道尽头步步紧逼的杀手,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自打您来了咱邕州,衙门里的兄弟,腰杆挺直了,再不用看那些豪强的脸色吃饭!街上的娃娃,脸上有肉了,能穿上新衣满街跑了!连那些以前见了官差就躲的僮人兄弟,现在也能挺直腰板,跟咱们汉人一样,在集市上做买卖,过日子了!是您!是您崔大人,让这死气沉沉的邕州城,重新有了活气儿!有了盼头!”

他猛地转回头,直面那些冰冷的刀锋,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出声,声音穿透雨幕,在牢狱中回荡:

“俺这条贱命,不值钱!今天能用它换大人您的安危,能换您活下去,继续为咱邕州的百姓做实事……俺李老五……值了!值透了啊——!!”

话音未落,他已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挥舞着那柄锈迹斑斑的腰刀,向着那群训练有素、冷酷无情的杀手发起了决死的冲锋!他用最朴素的信念和最滚烫的鲜血,为崔?争取那可能只有几息、却无比珍贵的逃生时间!

“李班头——!!”崔?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悲呼,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他想冲上去,却被那两名年轻狱卒死死拉住。

通道中,兵刃猛烈交击的声音、李班头愤怒的吼声、杀手们冷酷的呼喝声、以及利刃切入肉体的闷响,混杂在一起,构成一曲悲壮而惨烈的绝唱!仅仅几个呼吸间,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名年轻狱卒泪流满面,知道班头已凶多吉少。他们强忍悲痛,死命架起挣扎着不肯独活的崔?,撞开牢房后墙一处早已暗中松动、通往狱外废弃水道出口的砖石,一头扎进了外面瓢泼的、冰冷的暴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