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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南园春色好(2 / 2)

崔?神色一凝,示意随从暂停,自己快步上前查看。只见几名身着邕江军号衣的兵士,正押着三四个衣衫褴褛、面色惶恐的壮年男子。那些男子作猎户打扮,手持简陋的弓弩,脚上沾满泥泞。

一名带队的小校见崔?到来,连忙上前拱手禀报:“启禀大人!巡园弟兄发现此数人擅入南园禁地,形迹可疑,疑有偷猎官园禽兽之嫌,正欲押回讯问!”

崔?目光扫过那几名猎户,见他们虽面带惊恐,但眼神质朴,不似奸恶之徒,且装备粗陋,显然非为大规模盗猎而来。他沉声问道:“你等为何闯入此园?”

其中一名年长的猎户,战战兢兢地跪下,用带着浓重僮人口音的官话答道:“回……回青天大老爷!小的们是山下那坡村的,今日追一头受伤的山猪,那畜生慌不择路,窜进了这园子篱笆的破洞,小的们……小的们一时心急,就跟了进来,实在不知这里是官家的园子,求大老爷开恩!求大老爷开恩啊!”说着连连叩头。

按例,擅入官园,纵是无心,也当杖责以儆效尤。那军校已准备下令行刑。

崔?抬手止住,目光扫过猎户们惶恐的脸,又看了看他们简陋的武器和满身的尘土,心中已明了七八分。他沉吟片刻,对那军校道:“既是误入,且情有可原。山民狩猎为生,追猎受伤猎物乃常情。此地虽为官园,然山中禽兽,本亦属天地所生,百姓若为生计所迫,偶有越界,不必过于苛责。放了他们吧,告诫一番,令其日后注意便是。”

那军校面露迟疑:“大人,这……按律……”

崔?神色不变,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律法不外乎人情,更重在教化。岭南地远,民风淳朴亦显困苦。为政者,当以安民为本。若因小过而重罚,使民心离析,何以谈治理?天理自在人心,不必拘泥于死板条文。”

军校见知州态度坚决,不敢再言,唯唯称是,遂令兵士放开猎户。那几个猎户死里逃生,感激涕零,对着崔?不住叩拜,方才惶恐离去。

沈文漪一直静静立于后方,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见崔?处理此事,既坚持原则,又不失仁恕之心,于细微处见其为民请命的胸怀,心中不禁涌起一股久违的敬意与感慨。她轻步上前,低声道:“常闻岭南难治,蛮荒之地,民风彪悍。今日观之,难治的,或许并非百姓,而是……人心与成见。”

崔?闻言,转身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与复杂,叹道:“文漪知我。此地百姓,质直刚烈,然大多淳朴善良。所苦者,往往是天高皇帝远,政令不畅,加之某些胥吏豪强盘剥,乃至外部势力觊觎,使其生计艰难。朝中那些高坐堂皇之辈,终日谈论忠义纲常,又有几人真正懂得这南疆之地的艰辛与百姓的苦楚?”

沈文漪凝望着他清瘦而坚毅的侧脸,日光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这一刻,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汴京街头,为受冤小民据理力争、意气风发的少年探花。只是,如今的崔?,褪去了几分锐气,多了几分沉静与孤独,但那颗为民之心,却未曾改变,反而在风雨磨砺中,愈发坚定。

日头西斜,将天边云霞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二人终于登上南园最高处的“望江台”。凭栏远眺,邕江如一条金色的缎带,蜿蜒于苍翠群山之间,江帆点点,归鸟阵阵。山下南园景色尽收眼底,新绿葱茏,晚风送爽,令人心旷神怡。

沈文漪倚着栏杆,望着眼前壮阔而又宁静的景色,久久不语。夕阳的余晖为她清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晚风吹动她的发丝和衣袂,飘飘欲仙。

良久,她轻声问道:“崔郎,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回京复职?”

崔?沉吟片刻,目光依旧望着远方,缓缓道:“若能在任内,真正为邕州百姓做些实事,使此地汉僮和睦,边陲安宁,民生改善,那么,即便终老于此,我亦无憾。至于回京……宦海风波恶,未必是福。何况,归期……渺茫。”

“你……真能甘心?”沈文漪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崔?也转过头,迎上她的目光,那目光深邃如潭,蕴含着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我曾以为,位列朝堂,执掌权柄,方是男儿抱负。如今方知,若不能安顿一方百姓,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纵有高官厚禄,亦是虚妄。心若不安,位有何用?”

沈文漪轻轻笑了笑,笑容中带着一丝凄迷与释然:“我却……还是有些贪恋旧日繁华。总想起那时,你我并肩漫步御街,看满城花灯如昼,烟火璀璨……”

她话音未落,崔?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沈文漪浑身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

“文漪,”崔?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在此地,能感到心安。这份心安,非因官位权势,非因山水清嘉,只因为……你在这里。”

晚风骤起,吹落坡上木棉树上残存的几朵硕大花朵,花瓣如血,纷纷扬扬,飘落在他们周围,如同下了一场凄艳的花雨。

沈文漪怔怔地望着他,眼中水光氤氲,良久,才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若有来日……风波平息,我愿与你……长守此间山水。”

崔?握紧她的手,目光灼灼:“来日未必太平。朝中夏相一党,对我忌惮日深;交趾、西夏,虎视眈眈;邕州内部,亦是暗流涌动。前路……或许艰险。”

沈文漪迎着他的目光,原本带着忧伤的眸子,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她静静地笑了笑,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你既不怕,我……又何惧之有?”

暮色四合,山下的邕州城已是万家灯火。二人乘舟返回,江面被夜色笼罩,倒映着满天星斗与远处城郭的阑珊灯火,水天一色,静谧如梦。舟行无声,只有轻柔的水波拍打着船舷。

就在舟将靠岸时,崔?的一名亲随周安悄声近前禀报:“大人,方才府中来报,禁军李指挥使遣人送来急件,言有要事相商,请大人回衙后速阅。”

崔?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舒展,神色恢复平静,淡淡道:“知道了。”

他转身看向沈文漪,语气依旧温和:“文漪,今夜风凉,回去后早些歇息。我需去州衙处理些公务。”

沈文漪点了点头,柔顺地应道:“嗯,你也别太劳累。”然而,在船舷灯笼摇曳的光影下,她看着崔?那张在夜色中显得愈发清癯坚毅的侧脸,心中却莫名地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这短暂的宁静与温情,是否真的能抵挡即将到来的风雨?

舟至码头,崔?亲自扶沈文漪下船,叮嘱碧荷好生照料,便带着周安匆匆赶往州衙。

夜色中,沈文漪回到小院,却毫无睡意。她推开窗,望着院中那株在夜风中摇曳的芭蕉,耳边仿佛又回响起日间崔?在聆风亭题写的那句诗——“浮生若水,愿与卿同清。”

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心头百感交集,酸甜苦辣一齐涌上,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浮生若水,清澈固然美好,却也最是易逝,难以把握。

她轻轻合上窗棂,将满院夜色与隐隐的不安,关在了窗外。

而此刻,州衙之内,李天瑞的值房中,却是烛火通明。李天瑞屏退左右,只留一名心腹幕僚。他面色阴沉,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低声道:“崔知州今日携一女子出游南园,举止亲密。那女子……并非寻常侍女,观其气度,绝非等闲。你可曾查明其来历?”

那幕僚躬身道:“将军,属下已多方打探。此女姓沈,名文漪,乃……乃汴京御史中丞沈中棠之女!听闻……听闻她与崔?早就私定终生,后因崔?被贬,她竟不顾家族反对,千里迢迢追随至此!”

李天瑞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哦?御史中丞之女?有意思……真是有意思!若能从此女身上……找到些崔?结党营私、或是与京中旧势力暗中往来的证据……岂非大功一件?”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加派人手,给我盯紧那个小院!这邕州的水,是越来越浑了。浑水,才好摸鱼啊!”

烛火跳跃,将两人算计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扭曲而狰狞,宛如毒蛇。

邕州的春夜,温暖而静谧,木棉花的残香依旧在空气中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