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岳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他却恍若未觉。心中那个荒谬的念头再次浮现:她明明只是个侍女,为何言谈举止,竟似能看透这官场冷暖,人心叵测?
待王子岳回到州衙自己的院落时,浑身早已湿透。他屏退了欲上前伺候的仆役,独自一人走进书房。脱下湿重的外袍,换上一身干爽的常服,他坐在书案前,习惯性地铺开纸笔,准备撰写今日的巡查报告。
烛影摇曳,映着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笔尖蘸墨,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刚写下一个“雨”字,他的动作却忽然停滞了。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桥下那一幕:女子清亮的眼眸,淡然又带着锋芒的话语,护着竹篮的纤细手指,以及最后消失在雨中的轻盈背影……还有那句“活人心中的鬼,最怕一盏灯”。
他素来心硬如铁,此刻却感到一丝从未有过的烦乱。那是一种理智试图压制,却难以忽略的细微涟漪。他轻叹一声,有些烦躁地将笔搁在砚台上,再也写不下去。
铜灯的光芒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显得有几分孤寂。这位一向自诩冷静理智、从不为儿女私情所动的男人,在这个雨夜,似乎被一种不该有的情绪,轻轻撬开了一丝缝隙。
次日,邕州放晴,阳光驱散了连日的阴霾。王子岳依例巡视东市。他刻意留心,果然在一条较为偏僻的街巷口,找到了一家门面陈旧、招牌都有些歪斜的药坊。坊前竟排着十余名衣衫褴褛的贫民,坊内伙计正忙碌地抓药、包药,分文不取。王子岳上前询问,那些贫民纷纷感激地说道:“多亏了知州府上的碧荷姑娘时常接济,这‘济仁堂’的掌柜心善,我们这些穷苦人才有药救命啊!”
“碧荷姑娘……”王子岳心中一震,蓦然回首,望向城北知州府的方向,目光复杂,久久未能移开。原来,昨夜桥下那看似随口的提醒,并非空穴来风。
是夜,书房烛火下,王子岳再次提笔撰写文书。当写到东市见闻时,他笔锋顿了顿,终究还是添上一句:“东市民心可感,药坊济贫之举,闻系知州府侍女碧荷时常周济所致。”
写至末尾,他停笔沉思片刻,鬼使神差地,在页脚空白处,用极小的字迹,轻轻添了六个字:
“雨中人,不可忘。”
笔尖落下,那“忘”字的最后一笔,竟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他望着那三个小字,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自知此举荒谬,却难以自抑。
与此同时,知州府后宅小院内,却是另一番光景。暖阁里,沈文漪正临窗抚琴,碧荷在一旁安静地伺候着,为她调试琴弦。窗外月色如水,宁静祥和。
沈文漪指尖流出一串清越的音符,忽然停下,侧头看向碧荷,柔声笑道:“碧荷,我瞧你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可是昨日夜深冒雨回来,染了风寒,身子还不爽利?”
碧荷微微一怔,手上动作稍停,随即展颜一笑,摇头道:“小姐多虑了,奴婢身子好着呢。只是……只是想起那夜在清泷桥下避雨,遇到一位官人,模样生得倒是周正,就是性子冷得像块冰,偏还要递件湿披风给我。”她语气轻松,带着几分调侃。
沈文漪眼中闪过一丝好奇,轻声道:“哦?那披风呢?你可收了?”
碧荷笑道:“奴婢哪敢收?自然是还给他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独特的坚持,“奴婢不习惯欠人情分。”
沈文漪闻言,轻轻叹息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琴弦,发出一个单调的音:“世上若人人都似你这般心思清明,不愿亏欠,怕是会少了许多纠缠瓜葛,却也……少了几分人间的温情暖意。”
碧荷垂眸,笑而不语。心底却有个声音在轻轻反驳:那件披风上沾染的、属于陌生男子的清冷气息,混合着雨水的微凉,明明早已消散,为何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触感?她用力摇了摇头,告诉自己,那不过是雨夜桥下的一场偶遇,一场不得已的借避而已,当不得真。
可夜深人静,当她独自躺在床榻上时,王子岳那句冰冷又直指人心的话——“若真有鬼,恐怕也是活人心中生的”——却总是不期然地在她耳边回响,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她不明白,为何那样不带丝毫温度的声音,竟会在自己心湖中,激起如此久久不散的涟漪。
数日后,王子岳奉命出城公干,回程时恰遇知州府的车马仪仗。华盖马车帘幕低垂,看不清车内之人,但他一眼便瞥见随行在车旁的那个青色身影。碧荷抱着一个精致的香盒,步履从容地跟在车驾旁,神态一如既往的平静淡然。
他勒住马,面无表情地与之擦肩而过,目光仅在她身上停留了短短一瞬。然而,就是这短短一瞥,却足以让他心绪不宁,直至深夜。
案头烛火摇曳,映照着公文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王子岳强迫自己专注于政务,却总觉那抹青色的身影和那双清亮的眸子,在字里行间若隐若现。他终是搁下笔,揉了揉眉心,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发出一声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轻极轻的叹息。
这邕州城,因这一场不期而至的夜雨,似乎又添了一桩无人知晓、却悄然滋长的心事。而这心事,恰好牵连起了那位以冷面着称的通判,与知州府中那位看似平凡却绝不简单的侍女。命运的丝线,总是在最不经意间,悄然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