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漪的目光,这才缓缓转向一直安静站在床尾的韦青蚨。这个女子一身利落的僮家服饰,面容英气秀丽,眼神清澈明亮,透着一股山野般的爽朗与健康。她是谁?为何会在这里?看她的打扮和气度,似乎并非寻常侍女,也与昨日见到的那位清冷女子不同。
“你……是何人?”沈文漪的声音依旧虚弱,带着浓浓的鼻音,但语气中却有着一种天生的、属于大家闺秀的矜持与疏离。
韦青蚨见沈文漪主动问话,便上前一步,落落大方地行了一个僮家女子的礼节,声音清脆地答道:“回姑娘的话,我叫韦青蚨,是这邕州武勒州峒主之女。昨夜姑娘昏厥,是崔大人情急之下,命人唤我来为姑娘诊治的。”
“峒主之女?”沈文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自幼长在深闺,对所谓的“蛮夷”了解不多,印象中多是些未开化的野人,却没想到眼前的女子如此明丽大方,而且……似乎与皓月相熟?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让她痛不欲生却又无法不去在意的问题,声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崔……崔?他……这些日子,在邕州……过得可还好?”
问出这句话,她心中五味杂陈。既怕听到他与其他女子琴瑟和鸣的消息,又忍不住想知道他的一切。她想知道,自己拼尽一切奔赴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是否……还是当年那个让她倾心的、胸怀大志的少年探花?
韦青蚨看着沈文漪那苍白脆弱却依旧难掩关切的眼神,心中轻轻一叹。她虽性子直爽,却也心思细腻,如何看不出这姑娘对崔大人用情至深?她想了想,决定如实相告,或许能让这位姑娘对崔大人的处境多一分了解。
“姑娘既然问起,青蚨便实话实说。”韦青蚨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道,“崔大人自去年贬官至邕州,至今不过数月。然这数月间,他所行之事,桩桩件件,皆是为了这邕州百姓,为了大宋南疆的安宁。”
她开始娓娓道来,语气中充满了由衷的敬佩:
“大人初至邕州,便发现境内走私猖獗,吏治腐败。他不畏强权,顶住压力,彻查旧案,整顿吏治,斩断了数条通往交趾的走私要道,为此得罪了不少地方豪强与贪官污吏。”
“他深知南疆不稳,根在于汉僮不和。于是亲自深入僮寨,与家父及各峒头人商议,颁布《抚夷条令》,促进汉僮互市,公平交易,更是力排众议,兴办‘蔗糖互利局’,让我僮人以土地劳力入股,共享糖业之利。此乃惠及万民、功在千秋的善政!如今,邕州汉僮关系,已大为缓和。”
“至于军务……”韦青蚨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原驻泊禁军都指挥使石保衡,贪赃枉法,更与交趾李佛玛勾结,意图在除夕之夜里应外合,袭杀崔大人,献城投敌!幸得崔大人早已洞察其奸,布下天罗地网,方才一举平定叛乱,擒获元凶!但大人他……也在平乱中,为保护身边之人,被西夏刺客重伤,至今背上伤口未愈……”
韦青蚨将崔?在邕州的作为,尤其是促进汉僮融合、平定叛乱的功绩,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沈文漪,语气真挚,眼神明亮。她并未提及颜清秋,只重点突出了崔?的勤政爱民与身处险境。
沈文漪静静地听着,随着韦青蚨的叙述,她脑海中仿佛浮现出崔?在这蛮荒之地,如何殚精竭虑,如何面对明枪暗箭,如何以一人之力,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推行他那安邦定国的理想……他还是他!还是那个她记忆中,清正廉明、才华出众、心怀天下、即便身处逆境也绝不屈服的崔皓月!他并没有变!他依旧是她心中那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混合着得知他身处险境、身受重伤的心疼与后怕,还有那无法释怀的、关于他身边女子的刺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心潮澎湃,泪水流得更凶,但这一次,泪水中的成分,却复杂了许多。
她仿佛透过韦青蚨的讲述,看到了一个更加立体、更加真实、也更加……让她心疼的崔?。他并非在邕州安享富贵,而是在刀尖上行走,践行着他的抱负。那自己呢?自己这一路的艰辛,与他的处境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可是……那个女子……他们……
沈文漪的心,如同被放在油锅上反复煎烤,爱恨交织,痛苦难当。她重新躺下,将脸埋进带着崔?气息的枕头里,无声地啜泣起来。只是这一次,哭泣中,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
韦青蚨看着沈文漪的反应,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不再多言,悄悄退到一旁,留给她们主仆独处的空间。她知道,心结还需心药医,外人能做的,有限。
门外,崔?依旧靠墙坐着,听着屋内隐约传来的啜泣声,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这时,老仆周安悄步走来,低声禀报:“老爷,老奴打听到了,颜姑娘昨夜……去了临江仙,与那位红泠老板娘……饮了一夜的酒,后来……后来便宿在临江仙了。”
崔?闻言,心下稍安。清秋在临江仙,至少安全无虞。红泠此人虽神秘莫测,但似乎并无恶意。他现在分身乏术,文漪这边情绪极不稳定,他实在无法离开。只能等文漪情况稳定一些,再想办法去寻清秋解释安抚了。
他疲惫地闭上眼,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心力交瘁。一边是情深义重、为他付出一切的旧爱,一边是生死相随、早已融入骨血的新知。这两个女子,他都辜负不起,伤害不得。这团乱麻,该如何解开?前方的路,又该如何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