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初升,却驱不散笼罩在皇城司探事司衙署上空的肃杀阴霾。一夜追索,线索如蛛网般铺开,虽杂乱无章,却隐隐指向更深的黑暗。
皇城司探事司,签押房。
烛火彻夜未熄,此刻已显黯淡。叶英台玄青官袍上沾染着细微的尘土,眼底带着一丝疲惫,却锐利如鹰隼。她面前摊开的汴京舆图上,已被朱砂笔圈出数个地点:城西码头(“锦云号”停泊处)、醉仙楼(赵德芳密会之所)、通海商行旧址、以及……城西郊外几处废弃的农庄、窑洞。
“指挥!”一名校尉风尘仆仆闯入,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锦云号’在郑州的落脚点查到了!城外‘裕丰货栈’!但……人去栈空!货栈管事三日前便不知所踪!栈内……清理得极其干净,连根草屑都难寻!只在后院马槽角落,发现几枚……这种箭镞!”他双手奉上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枚形制奇特、三棱带倒刺、泛着幽冷乌光的精钢箭镞!
“西夏‘破甲锥’!”叶英台瞳孔骤缩!这是西夏“铁鹞子”精锐的标配!她拿起一枚,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与血腥的联想。“果然……是他们!”她声音冰冷,“继续查!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那管事!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是!”
“醉仙楼那边呢?”叶英台转向另一名负责此线的校尉。
“回指挥!当日雅间附近共有伙计三人,客人五桌。其中……有一桌客人,颇为可疑!”校尉呈上一份笔录,“据跑堂小二回忆,那桌客人共两人,皆作商贾打扮,但举止沉稳,少言寡语。其中一人……身形魁梧,左手虎口处有一道陈年刀疤!另一人……身形瘦削,面白无须,说话略带江淮口音,曾向小二打听过……城西‘慈云观’的香火!”
“江淮口音?慈云观?”叶英台眼中精光一闪!这与赵德芳密会之人的特征吻合!“那两人……可曾登记?”
“未曾!当时客流如织,登记簿多有疏漏……”
“废物!”叶英台低斥一声,随即压下怒火,“慈云观……查!重点查观中挂单的游方道士、借宿的香客!尤其……是江淮籍贯、面白无须者!还有那个虎口有疤的!画出图形,全城暗访!”
“遵命!”
叶英台走到舆图前,朱砂笔在城西郊外几处废弃农庄上重重画了几个圈。直觉告诉她,这些地方……最有可能是西夏细作的藏身之所!“点齐人手!备马!随我去城西!”她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要亲自去探一探这龙潭虎穴!
翰林院,典籍库。
晨光透过高窗,在积满灰尘的书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与松墨混合的沉郁气息。崔?端坐案前,面前摊开着厚重的《真宗实录》草稿。他手持紫毫,蘸饱了浓墨,正凝神批注着关于“澶渊之盟”后,宋廷边备松弛、武备不振的章节。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盟约既定,朝野以为天下太平。遂罢河北、河东诸路义勇,省冗兵,弛边备。枢密院掌兵而不习战阵,三衙(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侍卫亲军步军司)统兵而不知兵事。将帅多出勋贵,不谙韬略;士卒久疏战阵,武艺荒废。军器监所造器械,多粗劣不堪用;沿边堡寨,年久失修,形同虚设!此皆‘澶渊’苟安之遗祸!致有后来西夏李氏坐大,僭号称帝,屡犯边陲,而朝廷仓促应战,屡遭败绩!前事昭昭,足为殷鉴!”
字字沉痛,力透纸背!他将“澶渊之盟”后宋廷自废武功的种种弊端,条分缕析,痛陈利害!笔锋所及,饱含着对国事的深切忧虑与对当权者苟安误国的无声批判!
就在他搁笔沉思之际,典籍库沉重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股混合着昂贵熏香与官僚气息的味道,瞬间打破了库内的沉静。
崔?抬眸望去,只见户部侍郎王拱辰(字君贶)一身深绯官袍,面皮白净,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在几名随从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他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书卷,最终落在崔?案头那墨迹未干的批注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崔修撰,真是勤勉啊!”王拱辰声音带着一丝拖长的腔调,似笑非笑,“这大清早的,便埋首故纸堆,笔耕不辍。难怪……官家对修撰如此器重,将修纂《实录》的重任托付于你。”
崔?起身,拱手行礼:“下官崔?,见过王侍郎。修史乃下官分内之责,不敢言勤勉。”
“分内之责?”王拱辰踱步上前,目光落在崔?的批注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澶渊苟安之遗祸’?‘自废武功’?‘勋贵不谙韬略’?‘士卒武艺荒废’?崔修撰……你这史笔……可真是……犀利得很呐!”他声音陡然转冷,“如此……非议先皇(真宗)国策,指摘当朝勋贵将帅……崔修撰,你……意欲何为啊?”
库内气氛瞬间凝滞!王拱辰身后的随从,皆面露不善。崔?心中了然,这是夏党借机发难!王拱辰身为夏党干将,定是听闻了他在墨韵书坊文会上驳斥赵文彦之事,又或是嗅到了他批注中的“危险”气息,特来敲打!
他神色不变,目光平静地迎向王拱辰:“王侍郎言重了。下官身为史官,执笔修史,唯求‘据事直书,善恶自见’。‘澶渊之盟’后,边备松弛,武备不振,乃史实凿凿,非下官臆测。至于勋贵将帅……下官所书,乃前朝旧事,泛指当时风气,并非特指今人。若王侍郎以为下官所书有误,还请明示,下官……自当核查史料,秉笔修正。”
他语气平和,却字字如钉!既点明史官职责,又巧妙地将“非议”限定在前朝旧事,避开了影射当朝的陷阱。
王拱辰眼中寒光一闪,皮笑肉不笑:“好一个‘据事直书’!好一个‘泛指当时风气’!崔修撰……果然伶牙俐齿!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带着威胁,“修史之道,贵在持中守正!若一味标新立异,哗众取宠,甚至……夹带私货,影射时政……恐非为臣之道!更恐……辜负圣恩,引火烧身!崔修撰……你……可要慎之又慎啊!”
“下官谨记王侍郎教诲。”崔?微微躬身,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史笔千钧,下官……自当慎之又慎,不负圣恩,不负史家本分。”
王拱辰盯着崔?看了片刻,见他神色沉静,毫无惧色,心中暗恨。他冷哼一声:“哼!但愿如此!”说罢,拂袖转身,带着随从,趾高气扬地离去。沉重的木门再次合拢,留下满室沉寂与……淡淡的熏香余味。
崔?独立案前,望着王拱辰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他知道,夏党的打压与监视,只会越来越紧。但他……无所畏惧!他重新坐下,提笔蘸墨,在方才的批注旁,又添上一行小字: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武备不可弛!自强方能御敌!”
墨迹淋漓,如同他心中那不屈的信念!
琼玉阁,顶楼暖香阁。
熏香袅袅,琴声淙淙。颜清秋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临窗抚琴。纤纤玉指拨动着冰弦,流淌出清冷幽寂的曲调,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没藏呼月冰冷的警告犹在耳边,如同枷锁,禁锢着她的身心。她不能见崔?,不能想他,甚至……连思念都成了罪过。然而,那份刻骨的爱恋,如同藤蔓,早已缠绕入骨,越是压抑,越是疯长。
琴案一角,静静躺着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笺。那是她昨日托人从墨韵书坊悄悄抄录来的,崔?在文会上所作的那首《春》诗:
“东风拂槛柳丝新,紫燕衔泥入画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