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使府邸,书房。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夏竦端坐于紫檀太师椅上,面沉如水,那张素来保养得宜、透着深沉威仪的脸庞,此刻却因极力压抑的怒火而微微扭曲。他面前摊开的,正是石介、欧阳修、余靖三人联名弹劾其门生王钦贪墨军粮、草菅人命的奏疏副本!字字如刀,证据凿凿!
“砰!”一声闷响!夏竦手中的青玉茶盏被生生捏碎!滚烫的茶水混着鲜血,顺着他紧握的指缝滴落在猩红的波斯地毯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废物!蠢材!”夏竦的声音如同从牙缝中挤出,低沉嘶哑,带着滔天的恨意,“王钦!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竟留下如此把柄!该死!该死!”
他猛地抬头,眼中寒光爆射,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蛇,扫过面前几位噤若寒蝉的心腹幕僚:“李佑甫!李晦之!好!好一个‘持身守正’!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竟敢背叛老夫!此仇不报,老夫誓不为人!”
“相爷息怒!”一名幕僚硬着头皮道,“当务之急,是……是弃卒保帅!王钦罪证确凿,无可辩驳!若再袒护,恐引火烧身!不如……将其交出去,撇清干系……”
“弃卒保帅?”夏竦冷笑一声,眼中闪烁着阴鸷的光芒,“王钦这颗卒子,是保不住了!但老夫这盘棋,还没下完!”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阴沉,“立刻去办!让王钦‘畏罪自尽’!死前……留下‘认罪书’,言其贪墨乃受奸商蛊惑,一时糊涂,与他人无涉!所有罪责,他一力承担!”
“是!”幕僚连忙应道。
“还有!”夏竦眼中寒芒更盛,“查!给老夫彻查!欧阳修、石介、余靖……他们手中那些证据,从何而来?!尤其是那个崔?!一个小小的翰林修撰,竟敢三番两次与老夫作对!李佑甫的反水,必与此子脱不了干系!他……必须付出代价!”
他顿了顿,声音如同淬了冰的毒针:“传令下去,动用所有暗线!给老夫盯死崔?!寻其错处,断其羽翼!若寻不到……那就制造错处!记住,要干净利落,不留痕迹!让他……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是!属下明白!”几名心腹齐声应诺,眼中皆闪过狠厉之色。
范仲淹府邸,东厅。
与夏府的阴霾截然不同,此处气氛热烈,暖意融融。欧阳修、富弼、石介、韩琦等新政核心人物齐聚一堂,脸上洋溢着久违的振奋与喜悦。
“痛快!真是痛快!”石介须发皆张,拍案大笑,“夏子乔那老贼,这次算是被狠狠打了一记闷棍!王钦伏法,断其一臂!看他还如何嚣张!”
“此乃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欧阳修抚须微笑,眼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凝重,“然夏竦老奸巨猾,断不会善罢甘休。我等需乘胜追击,将新政深入推行,方不负陛下信任,不负边关将士之血泪!”
“永叔所言极是!”范仲淹端坐主位,神色沉稳,眼中却闪烁着锐利的光芒,“王钦伏诛,只是开始。西北军粮案,暴露边备积弊之深!‘修武备’、‘均公田’、‘减徭役’诸策,当速速落实!吏治之清,乃新政根本!‘择官长’、‘明黜陟’,刻不容缓!”
众人纷纷点头,商议下一步方略。富弼看向欧阳修:“永叔,此次多亏你那位‘史笔如椽’的崔修撰!若非他传递李佑甫密信,我等也难以如此精准地抓住王钦要害!”
欧阳修颔首,眼中满是欣慰:“皓月此子,心志坚定,才识过人,更难得是那份赤子之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此次风波,他身处漩涡中心,恐已为夏党所忌恨。我等需多加留意,护其周全。”
初五,兵部侍郎府,涵虚堂。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铺着软垫的矮榻上。崔?端坐榻前,面前摊开一本《千字文》。年仅七岁的李松(字幼安)依偎在他身侧,仰着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满是崇拜与专注。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崔?声音清朗,耐心讲解着字义典故。他并未拘泥于死记硬背,而是结合天文地理、历史传说,将枯燥的文字化作生动的故事。李松听得津津有味,不时举手发问,稚嫩的童音充满好奇:“先生先生!‘辰宿列张’是说天上的星星排着队吗?像爹爹点兵那样?”
崔?莞尔一笑,轻抚李松头顶:“幼安聪慧!辰宿列张,是说日月星辰,在浩瀚的宇宙中,如同列队的士兵,各安其位,运行不息。这便是天地运行的法则,亦是人间秩序的映照。”他随手在纸上画出简易的星图,讲解北斗七星、二十八宿,引得李松惊叹连连。
王慧仪静静坐在不远处的绣墩上,手中虽拿着一卷书,目光却始终流连在崔?与李松身上。看着儿子那从未有过的专注与欢欣,看着崔?那清俊侧脸上温和耐心的神情,她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暖流与满足。阳光勾勒出崔?挺拔的身姿,他讲解时微微低头的弧度,执笔时骨节分明的手指,都带着一种沉静而温润的魅力,让她移不开眼。
午膳时分,精致的菜肴摆满小桌。王慧仪亲自布菜,笑语盈盈。席间只有三人,气氛却异常温馨融洽。李松叽叽喳喳地向母亲复述着先生讲的故事,王慧仪含笑倾听,不时为崔?添菜。崔?举止得体,言语温和,偶尔与李松互动,引得王慧仪掩唇轻笑。这一刻,涵虚堂内,仿佛真如一家三口般其乐融融。
午后,李松被带去午憩。王慧仪亲自为崔?续上香茗,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染上一丝忧色。
“崔先生,”她低声道,“老爷他……近日处境愈发艰难了。王钦之事,虽非老爷直接出手,但夏相疑心已起。如今兵部大小事务,夏相皆绕过老爷,直接委派其心腹处置。老爷他……已被彻底架空了。”
崔?放下茶盏,神色平静:“夫人不必过于忧心。夏相此举,不过是困兽犹斗。李侍郎深明大义,弃暗投明,虽一时受制,然邪不压正,长夜虽寒,黎明终至。范公、欧阳公等,必不会坐视忠良受屈。”
他声音沉稳,目光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王慧仪看着他,心中的焦虑竟奇迹般地平息了几分。她轻叹一声:“但愿如先生所言。只是……这长夜漫漫,不知何时才能看到曙光……”
“夫人且放宽心。”崔?温言道,“守得云开,方见月明。”
王慧仪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情愫复杂难明。眼前的男子,身处风暴中心,却依旧如磐石般沉稳,如明月般清朗。这份气度风骨,让她心折,更让她心中那缕异样的情愫,悄然滋长。
暮色四合。
崔?婉拒了王慧仪再三挽留用晚膳的好意,告辞离去。王慧仪送至二门,目送他清瘦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心中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