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难得清闲,正在小院中整理晾晒的书卷。护龙河畔的柳枝已抽出嫩绿的新芽,带来一丝春日的暖意。院门被叩响,陶承良提着一坛酒和几包卤味,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皓月兄!恭喜高升啊!翰林院修撰!啧啧,听着就威风!今日小弟做东,咱们不醉不归!”陶承良嗓门洪亮,驱散了小院的清寂。
崔?见到好友,脸上也露出真挚的笑容,多日来的压抑稍减:“子安兄来得正好,我正愁无人对饮。”两人就在院中石桌旁坐下,摆开酒菜。
酒过三巡,陶承良话匣子打开,先是抱怨妹妹陶婉言管束太严,零花钱减半,又得意地吹嘘自己如何拿下工部河工订单,如何与赵主事称兄道弟。崔?含笑听着,偶尔插言几句。
话题渐渐转向朝堂。陶承良压低声音:“皓月兄,你那篇文章,真是……石破天惊!连我这种不懂朝政的,看了都热血沸腾!不过……夏相那边,怕是恨得牙痒痒吧?你可得小心些!”
崔?神色平静,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在其位,谋其政。史官执笔,但求无愧于心。至于其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好气魄!”陶承良竖起大拇指,随即又凑近些,“对了,听说范相公他们新政,要在市易、漕运上动大刀子?可有此事?我妹妹最近忙着打通商路,对这些风声紧张得很。”
崔?心中了然。陶婉言精于商道,对政策风向自然敏感。他略一沉吟,道:“新政确在筹划‘均输法’、‘市易法’,意在平抑物价,打击豪商垄断,畅通货物流转。漕运方面,亦在整顿纲运,革除积弊,减轻百姓负担。此乃利国利民之举,然推行之初,必触动既得利益,阻力不小。”他点到即止,并未透露更多细节。
陶承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原来如此。那我得提醒婉言,早做打算。”他眼珠一转,又问道,“那盐政呢?听说范相公要严打私盐,整顿盐引?这……对盐商影响可大了!”
崔?看了他一眼,心中明镜一般。陶家果然对盐利有意!他正色道:“盐铁乃国家命脉,私盐泛滥,侵吞国税,危害民生。整顿盐政,势在必行。然其中关窍复杂,牵涉甚广。子安兄,听我一句劝,盐利虽厚,却如虎口夺食,非根基深厚、背景清白者,轻易莫要涉足。令妹经商有道,不若在绸缎、营造等本业上深耕,更为稳妥。”
陶承良讪讪一笑:“是是是,皓月兄金玉良言!我回去定当转告婉言!”
两人又闲谈片刻,陶承良酒足饭饱,告辞离去。崔?独自收拾杯盘,望着陶承良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陶婉言……这位精明强干的陶家女公子,其目光显然已投向利润更为丰厚的盐业。然而,那片水域的凶险,远超她的想象。夏竦、郑国公府……盘踞其间的巨鳄,岂是易与之辈?
翌日,清风茶肆。
崔?应欧阳修之约而来。欧阳修面色略显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他屏退左右,低声道:“皓月,夏竦一党近日动作频频。他们弹劾你不成,转而攻讦新政在地方推行‘操切’、‘扰民’,尤其抓住河北路‘均公田’引发的一起民乱大做文章。陛下虽未表态,但已有疑虑。”
崔?心头一紧:“那范公……”
“希文兄压力很大。”欧阳修沉声道,“他需要更多实据,驳斥流言,证明新政利大于弊!你在翰林院,接触地方奏报、实录旧档,可曾留意到新政推行确有成效、百姓得惠的实例?尤其是……与‘均公田’、‘减徭役’相关的?”
崔?凝神思索。他近期整理地方志书及前朝田赋档案时,确实留意到一些线索。他立刻道:“回大人,下官在整理京东路青州府志时,见其记载:仁宗初年,该府因豪强兼并,田赋不均,流民甚众。后经时任知府清查田亩,均平赋役,流民渐归,荒地复垦,府库渐丰。其法虽不及新政‘均公田’系统,然成效显着,可为佐证!另,下官查阅太宗朝实录,见有大臣奏请‘减冗役以苏民困’,太宗纳之,裁撤部分不急之役,民间称颂,载于史册。此皆可证‘均平’、‘减役’乃安民富国之良策!”
“好!甚好!”欧阳修眼中精光一闪,“青州之例,太宗旧事,皆有力佐证!你速将相关记载摘要整理,标注出处,务必详实!我要以此,狠狠回击那些污蔑新政‘扰民’的谬论!”
“下官遵命!”崔?肃然应道。他心中涌起一股激流。沉潜书海,并非无为,而是为了在关键时刻,亮出最锋利的史笔!这,便是他此刻能为新政、为范公所做的!
辞别欧阳修,崔?走出茶肆。天空依旧阴沉,但一缕微光顽强地穿透云层,洒在汴河粼粼的水面上。他深吸一口气,步履沉稳地走向翰林院。他知道,平静的表象之下,风暴正在汇聚。而他,这位年轻的翰林修撰,已握紧了手中的笔,准备迎接那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雷!护龙河的流水,在他身后静静奔涌,带着沉潜的力量,奔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