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散值,暮色四合。崔?步出崇文院高大的朱漆门楼,深深吸了一口宫墙外带着烟火气的空气,才觉胸中那股沉郁稍散。宫门外,一辆不起眼的青幔小车停在角落,车帘掀开一角,露出王仲玉那张带着促狭笑意的脸。
“皓月兄!首日入值,滋味如何?”王仲玉跳下车,亲热地拍着崔?的肩膀,“走!樊楼!小弟为你接风洗尘!庆贺崔翰林走马上任!”
樊楼雅间,酒过三巡。王仲玉脸上的嬉笑褪去几分,压低声音:“如何?我那位兄长,没给你下马威吧?”
崔?摇头:“王学士只是提点修史需谨慎公允。”
“谨慎公允?”王仲玉嗤笑一声,饮尽杯中酒,“他那是在敲打你!如今这翰林院,乃至整个汴京,就是个巨大的火药桶!新政这把火,烧得太旺了!范相公他们锐意进取,可触动的利益太多!夏枢相那些人岂能坐视?‘朋党’的帽子满天飞!我兄长那人,最是明哲保身,他怕你年轻气盛,笔头子太利,在那些旧档里看出点什么‘不妥’,或者写点什么‘不妥’,被人揪住小辫子,连累了他,甚至……连累了王家。”
他凑近了些,声音更低:“皓月兄,听小弟一句劝。翰林院水深得很,清贵是清贵,可也最是招风!修你的史,校你的书,那些朝堂纷争,新政旧政,离得越远越好!尤其……”他顿了顿,眼神带着深意,“莫要轻易与范相公、欧阳修那些人走得太近!他们现在是烈火烹油,也是众矢之的!”
崔?默默饮酒,未置可否。王仲玉的担忧与王珪的提点如出一辙,皆是为他着想,却也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政治寒流。
回到护龙河畔的小院,已是夜色深沉。院门推开,却见门缝下塞着一份素雅拜帖。拾起一看,是沈文漪遣人送来的。帖中并无多言,只道听闻他今日入值翰林,特备下几样清心润喉的药材并一方新得的澄心堂纸,已交由门房转交。言语含蓄,关切之情却溢于纸面。
桌上,果然放着一个锦盒。打开,是上好的胖大海、金银花等药材,以及一叠洁白如雪、触手温润的顶级宣纸。另有一张小小的花笺,上是沈文漪清丽的小楷:“青琐初履,万望珍摄。澄心守静,笔底生春。” 寥寥数语,既有关怀,亦有勉励,更暗含“澄心守静”的期许,与王珪的“清慎勤”隐隐呼应。
崔?心中微暖。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沈文漪所赠的澄心堂纸。并未急于书写,而是取过那方沈文漪所赠的紫玉砚,注入清水,取出一锭颜清秋所赠、刻着寒梅印的松烟墨,缓缓研磨。
墨香在斗室中弥漫开来,带着清冽的松脂气息。他提起王仲玉所赠的紫毫笔,饱蘸浓墨,悬腕于纸上。笔尖微颤,却迟迟未能落下。
白日里典籍库的沉静肃穆,王珪看似温和却暗藏机锋的提点,王仲玉推心置腹又忧心忡忡的警告,沈文漪含蓄深沉的关切……还有那堆积如山的故纸堆中,隐约透出的前朝积弊与当下新政何其相似的影子……种种思绪,纷至沓来。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笔尖沉稳落下,并非书写公文或史稿,而是在那洁白的纸端,再次写下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清、慎、勤、勉”
墨迹淋漓,映着窗棂透入的幽冷月光。他将这张纸郑重地压在书案最显眼的位置。随后,他吹熄了油灯,和衣躺在冰冷的床榻上。
窗外,护龙河水声潺潺,带着初春的寒意,奔流不息。汴京城的万家灯火在远处闪烁,勾勒出这座煌煌帝都的轮廓。翰林院的第一日,如同踏上了一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冰面。崔?闭上眼,脑海中回荡着王珪的话语、王仲玉的警告、沈文漪的期许,以及那无声流淌的墨香。
“澄心守静……”他低声默念,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眸光清亮如寒星。这荆棘丛生的翰林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