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陶承良送回南薰门外云来客栈的地字三号房,看着他被小厮扶上床榻沉沉睡去,崔?才松了口气。他取下那件青色披风,仔细叠好,放在陶承良床头的矮柜上,随即悄然离开。
回到护龙河畔深巷小院时,已是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唯有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推开院门,昨夜打斗残留的血迹已被冰雪覆盖,只留下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痕迹。崔?点燃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斗室一角的黑暗。他将颜清秋的披风放在桌角,目光扫过墙角阴影下那套深藏的李府紫檀提盒轮廓,心中思绪翻涌。
琼玉阁的锋芒毕露,颜清秋的莫测高深,陶承良的赤诚与市侩,沈文漪的清冷与执着,王仲玉的显赫与亲近,叶英台的冰冷与审视……还有那悬于头顶的春闱大考,以及席卷朝堂的庆历新政风雷……无数线索如同蛛网,在这汴京的寒夜中悄然交织,将他这孤身书生缠绕其中。
他走到水井旁,打上一桶冰冷的井水,掬水净面。刺骨的寒意瞬间驱散了琼玉阁残留的暖香与浮华,让他纷乱的思绪重归清明。
“笃笃笃……”
一阵极其轻微、仿佛怕惊扰了夜色的敲门声,自院门外响起。
崔?动作一顿,警觉地望向那扇朽坏的桐木院门。深夜来访?会是谁?绣衣卫?李府?还是……昨夜那神秘女子去而复返?
他无声地走到门后,并未立刻开门,沉声问道:“门外何人?”
“崔相公,”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一丝熟悉感的声音传来,“是我,砚童。王公子命小的给相公送点东西。”
王仲玉?崔?心中微动,谨慎地拉开一条门缝。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昨日在御史府风雪宴后送他归家的那个小厮砚童。他裹着厚厚的棉袄,怀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脸上带着冻出的红晕,眼神却机灵依旧。
“砚童?深夜至此,所为何事?”崔?问道,目光扫过他怀中的包袱。
“公子说,今日听闻相公在琼玉阁……呃,大展诗才,名动一时,甚是欣慰。”砚童似乎斟酌着措辞,将包袱递上,“公子还说,更深露重,相公归家辛苦,特命小的送来些御寒的衣物和几样点心,给相公暖暖身子。”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补充道,“公子还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请相公……多加小心。”
崔?接过包袱,入手沉重,里面显然是厚实的衣物。他心中了然。王仲玉的消息果然灵通!琼玉阁之事,恐怕他已知晓详情。这深夜送衣,既是关怀,也是提醒——提醒他锋芒已露,恐招人忌!
“替我谢过王公子厚意。”崔?郑重道,“公子提醒,崔?铭记于心。”
砚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相公客气了!东西送到,小的这就回去复命了!”说罢,对着崔?拱拱手,转身便消失在深巷的黑暗中,脚步轻快无声。
崔?关上院门,抱着包袱回到屋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件崭新的、厚实暖和的玄青色棉布长袍,一件同色的棉坎肩,还有一包尚带余温的精致糕点。衣物针脚细密,质地虽非绫罗,却极为厚实实用,显然是特意为他这寒门举子准备的。
他摩挲着柔软的棉布,感受着那份深夜送来的暖意,心中五味杂陈。王仲玉的示好,究竟是出于真心欣赏,还是王家对新政风潮下人才的提前笼络?那句“木秀于林”的警告,又暗指何人?是郑国公府的郑承宗?还是……其他因他拒绝招揽而心生不满的势力?
他将新衣仔细叠好,与颜清秋那件带着异香的披风放在一起。目光再次扫过墙角阴影下的李府提盒,以及桌上那方沈文漪所赠的绣竹丝帕。
油灯如豆,将他沉思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拉得很长。窗外,护龙河冰封千里,寒气透骨。汴京的夜,深沉如墨,无数暗流在这片煌煌帝都的华美皮囊之下,无声涌动,等待着破冰而出的那一刻。而崔皓月这盏孤灯,正立于这暗涌的漩涡边缘,烛照方寸,静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