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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墨海藏风雷(1 / 2)

一夜寒风掠过护龙河,将深巷檐角的残雪冻得更加坚硬。崔?于鸡鸣初啼时便已在陋室寒灯下诵完《尚书》,随后取出魏老所托的《金石丛编》第二册黄纸,展开案头。

书坊的普通松烟墨锭在他沉稳的指力下于古旧的砚台内化开,浓黑如漆。蘸墨,悬腕,落笔。点画如磐石沉凝,钩捺若斧钺劈空,他全副心神沉浸于铁画银钩的金石字迹,一笔一划临摹着历代碑拓的风霜刻痕。仿佛昨日州桥泼皮的叫嚣、陶承良爽朗的笑语、乃至李府富丽堂皇的庭院,皆被这纯粹的书写涤荡干净,唯留下纸上筋骨铮铮的墨象。这是他的锚链,拽住即将飘摇的身心。

午后,阳光短暂地刺透云层,将巷中积雪映得刺眼。崔?带上部分抄录好的书稿,前往墨韵书坊交差。甫一踏入那弥漫着松烟与故纸幽香的店铺,便觉今日气氛不同。平日清静的铺面里,竟有七八位青袍书生或站或坐,围绕着中央一处书案,正低声议论,面色或激昂,或沉吟。

人群中心,一位布衣葛巾、年约四十开外的清癯儒者正襟危坐,正是名震京师、以刚猛直谏着称的太学直讲石介(字守道)。石介面前放着一册翻开的《横渠经说》,正与另一位身着锦袍、容貌俊朗的年轻书生低声交谈。那锦袍书生崔?认得,正是前几日他刚入书坊时遇见的同榜举子之一,太原王氏子弟,王瓘(字仲圭),素以诗赋清丽、家学渊源闻名。

魏老见崔?进来,微微颔首,示意他先稍候。崔?便恭敬立于书架一隅,一边整理书稿,一边静听堂内风雷。

石介的声音清越而有力,如古井投石:“……是以《大学》首明‘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非徒空言也。三代以下,人主失其道,政教衰颓,唯赖圣贤着述以明大义。今当世之学,或溺于章句训诂,胶柱鼓瑟;或沉湎词藻雕琢,以媚俗为能。吾辈读书,志在经国济世,当剥茧抽丝,直指本心,明体达用!岂可空谈玄理,为浮词所蔽?”

他说话时,目光灼灼,扫视在场学子,自有一股沛然正气,令人心神为之一振。正是这股“明体达用”、“直斥时弊”的刚猛之气,使他虽官阶不高,却在文林中享有极高威望,被视为“庆历新政”思想前驱。

王瓘闻言,微微欠身,面带优雅笑容:“石公高论,字字如金声玉振,令晚生汗颜。诚然,‘文以载道’之本不可忘。然典籍浩瀚如海,若不深究词章义理,细析其章法源流,恐亦如盲人摸象,难得全豹。譬如《诗经》‘蒹葭苍苍’,若无夫子‘哀窈窕’之旨,后世何以知‘风人之致’?《春秋》微言大义,非精研笔法刀削斧凿之痕,又何以发圣人之幽?晚生窃以为,义理与文章,当相得益彰,如鸟之双翼,缺一不可。辞藻虽似浮华,得其真髓者,亦是载道之舟!”

他声音温润如玉,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如数家珍,引得不少学力较浅或偏爱辞藻的书生暗暗点头。

“仲圭此言,未免胶柱鼓瑟,失之偏颇!”一个洪亮的声音忽然自书坊深处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面容清癯、目光深邃如古潭、穿着半旧青色直裰的中年书生缓步走出。正是昨夜于书坊借宿、以精通易理象数、心性之学名动京师的隐逸名士邵雍(字尧夫)。他神色平静,言语却带着拂尘清虚的意味:“《老子》云:‘道可道,非常道’。大道无形,本不可言传。石公所言‘明体’,乃溯本求源,探圣人立言之本心。辞章固然重要,然过溺于‘文章技巧’,尤恐离‘道’愈远。譬如观月,水中月华清丽,终究非天上之月。吾辈所求者,乃‘坐忘’之境,忘言而得意,得意而忘形,直契本真。若拘泥于文字皮相之争,恐落入‘第二义谛’,离道远矣!”他话语玄微,指向一种超越文字的形上体验。

一时间,书坊内静默下来。石介的经世致用、王瓘的辞章美学、邵雍的玄理坐忘,各执一端,竟隐约勾勒出当世文林流派的缩影。在场举子有的蹙眉思索,有的激动点头,有的则面露茫然。

崔?立于书架暗影中,捧着书稿,目光如清泉流石,静静地扫过众人,心中默然。

石介刚猛如刀,劈开浮世伪学,其振聋发聩之声,他深以为然。儒者立身,岂能空谈?

王瓘温雅如玉,润物无声,其诗文载道之理,亦是正途。若无优美辞章,大道何传?

邵雍玄虚如烟,超然物外,其坐忘求道之心,亦非无根之水。心性之学,亦是根本。

三家之言,看似水火不容,实则如《周易》阴阳相推,缺一不可。大道至简,岂可偏执一隅?

就在众人屏息深思之际,书坊外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笑声,打破了这凝重的学术氛围:

“哎呀呀!这墨韵书坊,今日是开了论道大会不成?石夫子坐坛,邵先生布道,小生们舌灿莲花!热闹!真热闹!”

门帘掀开,宝蓝色的锦缎斗篷伴着清亮笑声涌入书坊,正是昨夜结识的富商之子陶承良(字子安)。他裹得厚实,圆润的脸上被寒风吹得微红,一双带笑的眼睛亮如晨星,进门后便向魏老拱手致意,又朝诸位书生团团作揖,姿态圆熟自然:“各位兄台请了!小弟陶承良,金陵人氏,途径宝地,特来觅两册杂书解闷。想不到竟赶上这等文坛盛事!石夫子、王兄、邵先生!失敬失敬!”他眼睛在邵雍身上停留片刻,显然识得这位名隐,随即目光扫过书架旁静立的崔?,笑意更甚:“崔兄!你也在此!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昨夜州桥风雪路,今日墨海论道场,这缘份,啧啧!”他自来熟地凑到崔?身边的空位站定。

王瓘见有外人闯入,又打断方才辩论,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傲慢,但面上笑意不减:“原是金陵陶兄。久闻陶家商通四海,子弟亦好风雅。陶兄对此三家之言,可有高见?”他语气轻松,实则带着一丝试探与对商贾习见的轻视。

石介和邵雍则只是微微颔首示意,显然对这种富商子弟参与高深学理讨论不以为然。

陶承良仿佛浑然不觉周围目光的微妙,圆脸上笑容灿烂依旧,拍着崔?的肩膀道:“高见可不敢当!小弟不过一介‘逐利之徒’,谈何大道?不过嘛……”他眼珠一转,笑容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石夫子之言,如定海神针,稳!邵夫子之言,如九天浮云,妙!王兄之言嘛……”他拉长了调子,看着王瓘,“如锦绣屏风,花团锦簇,美得很,但终究是‘屏风’,好看归好看,是立在风里挡沙土的!”

这比喻刁钻有趣却一针见血!既捧了石、邵二人的学养格局,又暗讽王瓘的辞章如屏风般华美却可能流于表面。众人忍俊不禁,连石介脸上都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王瓘脸色微微泛青,却碍于陶承良商贾身份兼风趣之言,不好发作,只冷声道:“陶兄诙谐。”便转头装作专心翻阅手中书本。

陶承良浑不在意,又转向石介,笑容可掬:“石夫子,家父常念叨您那篇《唐鉴》,痛砭时弊,字字句句戳进骨头里!尤其是您开篇那句‘国家之患,不在乎敌国外侮,而在乎内治之不明’!一针见血!厉害!”他竖起大拇指,眼中崇拜之意真诚无比。

石介原本对商贾的冷淡稍缓,闻言眼中精光微闪。他刚猛直谏,文章传诵,但被一个初次见面的商人子弟如此准确地点出精要并称颂,还是有些讶异。他微微正坐:“哦?令尊倒也是有心人。”

陶承良笑嘻嘻:“何止是有心!家父常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然此利字,非小利也!大利者,国家大利也!’石夫子这般为国为民直言的大利,才是真正商道!”他一番话,竟巧妙地将商人逐利与士人经世济民连接起来,虽显功利,却也新奇,令人侧目。

邵雍闻言,一直平静无波的眼中也掠过一丝异色,似有所悟,轻捋稀疏的胡须,摇头叹道:“此子……倒也是个有慧根的俗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