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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墨香识雅韵(2 / 2)

“好好好!”魏老喜形于色,当下便拉着崔?去柜台后商谈细节,拟定了一份双方都满意的简单契书,约定次日便可来书坊领活计。

王介之在一旁笑而不语,看着崔?妥善安顿了生计根本,眼神中也满是欣慰。他仿佛完成了引路者的使命,又略坐了片刻,与魏老叙谈几句,便起身告辞:“崔兄既已安顿妥当,魏老也非外人,小弟今日还有他事缠身,就先行一步了。崔兄安心在此,与墨香为伴,静待春闱便是!”言辞洒脱,并无刻意施恩之态。

崔?再次郑重谢过。王介之笑着摆摆手,潇洒离去,宝蓝色的披风在门口微光中一闪,便汇入了大相国寺街市的人流。

送走王介之,崔?的心并未立刻放松下来。他没有马上离开墨韵书坊,而是在魏老的许可下,在铺子里静静观赏起那些名家字画。从李成的寒林图到郭熙的山水,这里的每一幅作品都让他如入宝山,沉浸其中,细细揣摩笔意、章法、气韵,浑然忘却了时辰。

直至午时将尽,腹中鸣响,他才猛然惊觉。魏老笑呵呵让他先去用饭,明日再来。

走出墨韵书坊那清雅的木门,温暖的阳光已有些刺眼。大相国寺外围依旧热闹非凡。香客信士摩肩接踵,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各色小吃摊的香气弥漫开来,勾动着人的食欲。

崔?腹中确实空了。那枚小小的银锞子和昨晚卖字的铜钱还在怀中。他寻了个看上去干净些的卖素羹和肉饼的摊子,要了一碗素羹、两个热腾腾的肉馅胡饼。总共花了十六文钱,这在汴京已算是相对便宜实惠的一餐。肉饼酥香,素羹鲜暖,热乎乎地下肚,驱散了不少寒意。

正当崔?低头专心用饭时,一阵压抑的争执声从不远处的一个字画摊传来。那摊位的主人是个须发斑白、佝偻着背的老者,满脸愁苦无奈。摊位前站着几个衣着光鲜但神色倨傲的年轻公子哥,为首一人面皮微黄,眼神不正,正捻着摊上一幅《岁寒三友图》的卷轴,口中啧啧讥讽。

“老头儿,这种货色也敢叫价一百文?这三笔竹子画得歪歪扭扭,石头虚浮无力,青松更是死板僵硬,连路边顽童涂鸦都不如!拿去糊墙都嫌丑!十文钱,爱卖不卖!”

那老者面红耳赤,又不敢反驳,只是唯唯诺诺:“郑…郑公子,小的这画虽非名家手笔,也是…也是熬了一冬心血,光是好纸好墨就耗去三四十文……”

“呸!就这破纸烂墨!还敢提钱?”那被称作郑公子的年轻人冷笑一声,手指用力一捻画轴,“十文,不卖?那就别怪我帮你长长记性!”他身后的几个帮闲模样的人立刻摩拳擦掌上前一步,狞笑着盯住老者那些可怜的画作。

老者吓得面如土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周围的摊贩行人都低头匆匆而过,无人敢上前。这郑公子似乎是此地的常客,众人皆知其有些背景,平时便有些欺行霸市。

崔?眉头微蹙,方才魏老墨韵书坊里的暖意还在心头盘旋,眼前这一幕却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他认得那幅《岁寒三友图》,用笔虽显拘谨,但松竹梅的形态、空间穿插已有章法,设色亦古雅,看得出老者的功底和一丝不苟的态度,绝非郑公子口中所言的“连顽童涂鸦不如”。他放下手中的半块胡饼,缓缓站起身。

刚走出几步,一个身影比他更快地插了过去。

“郑兄,何必与老人家为难?”声音清脆熟悉。

崔?一看,却是方才告辞离去的王介之!他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此刻就挡在郑公子与那老者之间,脸上依旧是那明朗洒脱的笑容,手里还捧着一个刚买的食盒,显然并未走远,只是去买东西了。

那郑公子显然认识王介之,脸上的跋扈收敛了几分,但依旧梗着脖子:“王公子?你怎么管起这闲事了?这老东西的东西本就卖得贵,还不知好歹!”

“此言差矣。”王介之笑容不变,眼神却淡了一些,“书画之道,见仁见智。郑兄眼光独到,但老人家熬冬辛苦也是实情。这样吧,这幅画我看着古意尚存,颇有几分趣味,小弟出一贯钱,买下了。如何?”他从怀里掏出一贯铜钱,不由分说塞到那还在发愣的老者手中。

一贯钱!周围响起低低的吸气声。这价钱足以让老者眉开眼笑了!

郑公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王介之这一手,既打乱了他的计划,用一贯钱狠狠扇了他的面子,又保全了他自己的颜面。他狠狠剜了一眼那老者和王介之,最终目光落在王介之身后不远处的崔?身上。

崔?刚才起身的意图也被郑公子看在眼里。

“哼!”郑公子冷哼一声,对着王介之勉强拱拱手:“王公子好阔气!佩服!今日就看在你的面子上!”他转而对着老者,声音阴冷:“老东西,算你走运!下次再碰上,可没这般好事了!”说罢,又瞥了崔?一眼,那目光中的阴鸷和一种“我记住你了”的威胁不言自明。

他一挥手,带着那几个泼皮悻悻离去。

惊魂未定的老者连声向王介之道谢。王介之只是笑着摆摆手,示意无事,顺手拿起那幅《岁寒三友图》,并未多看便交给了身后的崔?:“画不错,归你了。留着赏玩或者改日裱起来都成。”他语气自然,仿佛随手送出一件小玩意儿,对郑公子的威胁毫不在意,也并未对崔?之前的举动有任何询问。

崔?接过那尚带着老者体温的卷轴,心中感慨万千。这位王公子的行事,当真是率性中透着侠义。他看了一眼郑公子离去的方向,又将目光落在王介之脸上,郑重道:“王公子援手之德,又添一笔。崔?记下了。”

王介之哈哈一笑,拍拍崔?的肩:“不值一提!些许小事,扰了崔兄用饭兴致。我这买的樊楼肉脯和蜜饯果子正好当点心,走,寻个茶肆坐坐?”他扬了扬手中的食盒。

崔?摇了摇头:“多谢公子美意。今日得蒙魏老赏识,已定下契书。方才观看墨宝心得颇多,正欲回去整理思绪,也为明日誊抄做个准备。”他婉拒了邀请。不是不识抬举,而是深知,今日已欠王介之多矣。王公子越是慷慨洒脱,他心中那柄名叫“自知”的尺子便越是清晰。眼下更重要的是将书坊的契书真正落到实处,稳住根基,潜心向学。

王介之也不勉强,洒脱一笑:“崔兄志心学海,介之佩服!也好,那小弟便先走一步,改日再来墨韵书坊叨扰兄台笔墨!”他冲崔?拱拱手,便又带着那魁伟仆人,融入熙攘人潮。

崔?拿着那幅意外的《岁寒三友图》,站在喧嚣渐起的寺市街头。怀中揣着书坊的契书,心头却记挂着那郑公子离去时怨毒的眼神。这位锦衣纨绔视其如蝼蚁,却因王介之横插一手而折了脸面。那阴狠的一瞥,如芒刺在背。

汴京的路,非但有雪化后的泥泞,更有这繁华之下的暗流与人心的深壑。一面是魏老品鉴的墨香雅韵与王公子的磊落豪情,一面是郑公子这等权贵爪牙的横眉冷对。崔?紧了紧手中的画卷,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冬阳偏西,寒意又将卷土重来。

“当自砥砺。”他默念一句,不再停留,转身向着“悦来”客栈所在的那条偏僻小胡同走去。雪后初晴的暖光短暂地拥抱过他,映着那笔挺而孤直的背影,拖出一道沉静坚韧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