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老子问数(2 / 2)

“然,此‘鬼斧神工’,当真无迹可寻?非也!”

他拾起案上一段烧焦的细树枝(炭笔),在木案边缘空处飞速勾画起来。线条简洁,却精准地勾勒出陶罐的剖面。

“胎之厚薄(t),釉之深浅(d),此二者不均,各处不同,乃‘二’之具体!”他在陶罐剖面不同位置标注出t1、t2、d1、d2。

“窑温骤降之梯度(ΔG),冷却之快慢(V),此乃‘三’之强弱!”他画出温度曲线和冷却速率箭头。

“胎釉收缩系数之差(δ),此为‘二’之根本冲突!”他写下δ这个符号。

“有此三者——厚薄(t)、釉深(d)、冷速(V)、温差梯度(ΔG)、收缩差(δ)——其数既定,则此釉面何处先裂,何处后裂,裂纹如何分叉,如何延伸,如何交汇成网……其最终之‘万物’(裂纹形态),虽千变万化,却皆由这有限之‘数’暗中牵引、框定!绝非凭空而生,无迹可寻!”

炭笔在木案上敲击出笃笃的轻响,如同命运的叩门。周鸣盯着李耳,一字一句道:

“万物,自有其数!此‘数’,或潜藏于胎釉厚薄之微差,或寓于冷热交攻之烈度,或隐于材质本元之冲突。非如算筹列布般一目了然,却如江河行地,自有其道!”

李耳的目光,从案上周鸣绘制的应力简图,移回那只布满冰裂纹的陶罐,久久凝视。茅舍内一片寂静,唯有山风掠过松针的沙沙声,以及泥炉上茶壶低沉的呜咽。那纵横交错的裂纹,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不再是静止的纹饰,而是无数股无形的力量在瞬间迸发、碰撞、妥协、最终凝固的轨迹。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如同破开云雾的山巅明月,清辉洒落心田。

“然……”周鸣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历经沧桑的疲惫与敬畏。他用炭笔在那繁复的裂纹图样上,重重地、无规律地点下几个墨点,“此‘数’可定其大势,可框其骨架,却未必能尽算那裂至毫巅之处的细微曲折,难料那两力相持时瞬间的崩塌点,更无法预知那崩裂刹那,恰好有一粒微尘落下,改变了裂纹的走向……”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简陋的柴门,投向蒙山深处云雾缭绕、层林尽染的万千气象: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其‘数’之大者,如日月之行,江河之流,或可推演。然其化生之微、机缘之巧、混沌之变,则如这陶上细微裂痕,如这山间飘忽云雾,如这叶落偶然擦肩之风……”

他缓缓放下炭笔,声音归于一种深邃的平静:

“故曰:万物有数,而非唯数。知其数,明其理,可驭常;然亦需敬畏其变,顺其自然,方可安于无常。”

“万物有数……而非唯数……”李耳低声重复着,如同咀嚼着至味的甘饴。他眼中的潭水不再平静,而是掀起了深邃的漩涡,仿佛有星云在其中生灭。他缓缓起身,不再看陶罐,也不再看图样,而是踱步至茅舍门口,负手而立,眺望着蒙山浩渺的秋色。层林尽染,万壑松涛,流云舒卷,飞鸟投林……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注入了全新的意蕴。

许久,许久。山风拂动他粗麻的衣袂。他转过身,眼中那震撼的波澜已然沉淀,化为一种更加澄澈、更加包容的智慧之光,如同蒙山雨后的碧空。他对着周鸣,亦是对着这浩渺天地,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玉坠地,蕴含着开天辟地般的韵律: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

他微微一顿,目光再次扫过那只布满“有数而非唯数”裂纹的陶罐,扫过周鸣案上那些描绘“数理”的炭痕,最终归于门外那自然而然、无拘无束的山林万象,一字一句,如同宣告宇宙的至理:

“道法自然。”

四字一出,茅舍内仿佛有清磬之音回荡。周鸣浑身一震,如遭雷击,却又通体清凉。他毕生所求的“数”与“理”,那试图用算筹丈量天地的雄心,那在雷电与血肉代价中领悟的界限,在这一刻,仿佛终于找到了最终的归宿——不是征服,而是效法;不是穷尽,而是顺应;不是凌驾,而是融入那至高无上的“自然”!

李耳不再言语,走回案前,提起一管未曾蘸墨的秃笔,在摊开的空白竹简上悬腕静立。片刻,笔锋落下,并非书写,而是以笔为刀,在简牍上缓缓刻划。刻痕古朴苍劲,深及简髓,正是那四个必将照耀千古的大字雏形:

道法自然。

周鸣默默地看着,看着那深刻的笔划在竹简上成型。案上,冰裂纹陶罐静立,裂纹在窗外透入的天光下闪烁着幽微神秘的光泽,如同天地无言而永恒的注释。山风涌入,卷动案上竹简,发出轻微的哗啦声,仿佛在应和着这蒙山深处,关于“数”与“道”的最终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