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荒仓乙字区?”阿青一愣。那是存放特殊种子的地方,其中混杂着……
“速去!”周鸣语气不容置疑。
阿青和什长很快抬来一麻袋稻种。袋子打开,里面的稻谷乍看之下与“白渚籼”极为相似,同样金黄饱满。
周鸣亲自走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了他精密而冷酷的“配种”操作。
第一步:掺入“绝嗣种”——生物学陷阱。
他取过一只小斗,从麻袋中舀出约五分之一的稻种,放在一旁。这些稻种颗粒同样饱满,但若细看,胚芽处似乎稍显黯淡。这是周鸣在早期育种实验中,无意中得到的杂交后代——拥有健壮的植株和良好的抗性,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不育!它们的后代要么完全不结实,要么秕谷率极高!这是自然界的基因陷阱,是周鸣无意中制造出的“绝嗣之稻”。
“此乃‘天赐嘉禾’之精粹。”周鸣面无表情地将这一斗“绝嗣种”重新混入大麻袋中。这些种子种下去,第一季会长势喜人,给越人以丰收的错觉,却会在第二季结出希望的苦果,大幅消耗越国本已匮乏的耕作资源,延缓其粮食恢复速度。
第二步:掺入“保命菽”——比例救赎。
他又命人取来另一袋种子——颗粒较小,色泽黄绿相间,是楚地常见的菽豆(大豆)。
“取菽种,混入。”周鸣下令。
阿青依言,小心地将菽豆倒入稻种袋中。周鸣亲自监督,用目光精准地控制着比例。黄绿色的菽豆如同救命的斑点,均匀地混入金黄的稻谷中。
“停!”当菽豆倒入约总量的一成七(17%)时,周鸣果断喊停。这个比例,是他精确计算的结果:菽豆产量虽远低于水稻,但其富含油脂和蛋白质,营养价值更高,且耐旱、耐瘠薄,能在较恶劣的环境中提供基本生存保障。17%的菽种混入,意味着越人播种后,在“绝嗣稻”带来的巨大损失之余,仍能收获一定量的菽豆,足以吊命,避免大规模饿死,但绝不足以支撑其国力迅速恢复或对外扩张。这是冰冷的算计下,留下的一线人道生路。
第三步:藏“治蝗术”——薪火微光。
最后,周鸣从怀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用防水油布仔细包裹的竹简。竹简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他解开油布,展开竹简。上面并非卦爻符文,而是用清晰楚篆书写的《治蝗要术》!
这是他在楚地治虫实践的心血结晶:如何观测蝗虫滋生地、如何利用烟熏(艾草、硫磺)、如何挖掘防蝗沟、如何组织扑打、甚至如何利用鸡鸭生物防治……文字朴实,条理清晰,皆是可操作的救命之术。
周鸣沉默地将这卷竹简,小心地、深深地埋入那袋混合稻种的中心,再用稻谷仔细覆盖好,不留一丝痕迹。
“此乃泽神所赐保命之种。”周鸣将麻袋口扎紧,推到那越人面前,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携此归越,或可救尔等一时饥馑。能否活命,全凭天意造化。”
那越人从绝望到茫然,再到难以置信的狂喜!他挣扎着爬起,不顾腿伤剧痛,对着周鸣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额头鲜血淋漓:“谢大人!谢大人活命之恩!小人……小人永世不忘!”他抓起那沉重的麻袋,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在两名甲士的“押送”(实为半搀扶)下,踉跄着奔向泽畔芦苇丛中隐藏的小舟。
阿青看着那消失在黑暗中的小船,又看看周鸣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冷峻的侧脸,忍不住低声道:“先生……那菽种……还有那书简……”
周鸣抬手,止住了阿青的话。他望着越人小船消失的方向,墨黑的江面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鳞光。良久,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消散在潮湿的夜风中:
“救一人,是仁。救一国饥民,是义。然以利器资敌,弱我藩篱,是害国。”
他缓缓抬起尚能活动的右手,指尖无意识地触碰着左臂那焦黑萎缩的残肢,那被雷霆淬炼过的伤口传来阵阵幻痛。
“义利之辨,公私之界……这世间大道,当真能如算经般,两全其美么?”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阿青,又像是在问那沉默的苍穹,更像是在拷问自己那颗被理性与悲悯反复撕扯的灵魂。没有答案。只有云梦泽的夜风,带着楚稻的余香和越地隐约的悲声,呜咽着掠过嘉禾仓高高的仓顶,卷向无垠的、未知的黑暗。那袋承载着算计与仁慈、毒药与解药的稻种,正驶向饥饿的越国,也驶向一个无法预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