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里的细沙无声流淌,标记着又一个在自我囚禁中流逝的白昼。晋阳城内的喧嚣被这间特意选在府邸最深处的简朴竹屋隔绝,唯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才带来一丝外界的鲜活气息。周鸣盘坐在冰冷的席上,面前摊开的并非龟甲蓍草,而是一卷摊开的空白竹简,旁边搁着一柄青铜刻刀。他的手悬在半空,却迟迟未能落下。
下宫的血色,仿佛透过竹墙的缝隙,依旧在眼前弥漫。
赵朔的豪迈笑语、庄姬夫人强忍悲恸的苍白面容、韩厥将军临危受命时眼中沉重的决绝……那些鲜活的面孔,最终都化作冰冷的尸体和绝望的流亡。他耗费无数日夜,推演六卿间此消彼长的力量,计算盟约的稳定概率,评估背叛的成本与收益,甚至为赵氏构建了数条看似周密的“避祸之策”。他自信已将“势”的脉络握于掌中,如同操纵算筹般清晰可辨。
然而,屠岸贾骤然发难的狠绝,栾氏、郤氏出乎意料的沉默与默契,乃至晋景公那份深藏不露的帝王心术……这一切变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将他精心构筑的“模型”砸得粉碎。他算尽了力量对比,却未能算透人心深处那幽微难测的贪婪、恐惧与仇恨。一个屠岸贾的疯狂,一个晋侯的默许,便足以让所有的“大概率安全”化为齑粉。
“算力有穷,人心无尽……”他低声自语,声音干涩沙哑。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滑冰凉的竹简表面,留下浅浅的印痕。这八个字,是他这几日枯坐唯一的结论,也是对他过往认知最沉痛的否定。曾经引以为傲的、能将天地万物纳入“数”之框架的自信,此刻像被狂风撕扯的薄纱,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翻了案几一角的一小堆算筹,黑白的算子哗啦散落一地。这轻微的混乱,竟让他心头一阵莫名的烦躁。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目光落在屋角那个几乎占据半面墙的巨大沙盘上。这是他用细沙精心堆砌的晋国山川舆图,上面插满了不同颜色的小旗,代表晋国六卿(赵、韩、魏、智、范、中行氏)及其附庸、盟友的势力范围,更有象征秦国、楚国、赤狄等外部威胁的标记。
此刻,这沙盘在他眼中不再是清晰的地图,而是六卿权斗这巨大“混沌系统”的具象化模型。
他走到沙盘前,拿起代表赵氏的那面玄色小旗——如今它已被孤零零地移到了靠近赤狄边境的“下宫”位置,色泽黯淡。代表屠岸贾势力(依附于栾氏)的赤旗,则嚣张地插在原本属于赵氏的肥沃土地上。他凝视着沙盘,开始推演。
第一步:假设韩氏(白旗)全力介入,以姻亲之谊与唇亡齿寒之理说服魏氏(青旗)共同施压,再以利诱分化智氏(黄旗)……沙盘上的小旗在他手中移动,一个看似稳固的“反屠岸同盟”雏形显现,赵氏危机似乎可解。然而,就在他手指离开智氏黄旗的瞬间,那代表智氏宗主心思的“变量”在他脑海中剧烈波动起来。一个念头闪过:若此时楚国(巨大的黑熊木雕)在南方边境制造事端,智氏是否会为保自身力量而选择作壁上观?甚至……暗中与栾氏达成某种交易?沙盘上刚刚形成的同盟阵型瞬间变得摇摇欲坠。
第二步:他试图将晋景公(代表公室的蟠龙金饰)作为一个关键平衡因子引入模型。若国君明确表态庇护赵氏孤儿,屠岸贾绝不敢如此猖狂。他推演国君的“收益函数”:削弱过于强大的赵氏,默许甚至引导卿族互斗以维持君权,同时又要避免一家独大彻底失控……模型变得极其复杂。国君的每一个微妙态度,都可能引发卿族们连锁的、方向截然不同的解读与行动。代表国君意志的金龙,在沙盘上空悬停不定,其阴影笼罩下,所有卿族的小旗都在微妙地调整着方向,同盟与背叛的可能性像藤蔓般疯狂滋长,纠缠不清。
第三步:他尝试引入“时间”维度。推演拖延策略,寄望于赵武(一枚小小的玉环代表那个尚在襁褓的婴儿)长大成人,局势或有转圜。然而,“时间”带来的不确定性呈指数级增长。这十几年间,栾氏是否会继续坐大?韩、魏是否会因利益改变立场?楚国、秦国是否会趁晋国内耗大举入侵?婴儿能否平安活到成年?任何一个环节的微小扰动,都可能导致结果天差地别。沙盘上,围绕着那枚代表赵武的脆弱玉环,无数条代表着“可能未来”的丝线(他用染色的麻线示意)延伸出去,密密麻麻,最终织成一片无法穿透的迷雾。
汗水沿着周鸣的鬓角滑落,滴在沙盘的边缘,迅速被干燥的沙粒吸收,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疲惫,仿佛灵魂被投入这无形的“混沌”漩涡中反复撕扯。每一次推演,无论起点如何精妙,最终都导向无数个分叉的、无法确定终点的路径。他清晰地“看”到,那些代表卿族决策的节点,对初始条件有着病态的敏感——一个使节传错的口信,一次宴席间的无心失言,甚至某个卿大夫清晨的恶劣心情,都可能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不断放大、最终导致巨浪的涟漪(他称之为“飘风起于青萍之末,骤雨源于蚁穴微澜”)。而多个卿族决策者之间,彼此猜忌,互相算计,不断根据对方的动向调整自己的策略,使得整个系统永远处于动态的不稳定之中,找不到一个能长期维持的平衡点(纳什均衡的持续漂移)。沙盘上的小旗,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永无休止地排列、组合、冲突、再重组,如同一个吞噬一切秩序与理性的漩涡。
“呵……”一声低沉而苦涩的叹息从周鸣喉间溢出。他感到一阵眩晕,踉跄后退一步,跌坐在身后的蒲团上。目光扫过散落地面的算筹,那些曾经得心应手、能解万物之形的工具,此刻在六卿权斗这团巨大而粘稠的混沌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算不清了。或者说,他赖以生存的那种追求“精准唯一解”的算法,在这人心交织的迷宫里彻底失效了。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长久以来支撑他的理性高塔,似乎在这一刻轰然坍塌了一角。他颓然垂下头,双手深深插入发髻,用力揉搓着发根,仿佛要将脑海中那些混乱的推演线条和崩溃的模型彻底抹去。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席卷全身,他维持着这个近乎蜷缩的姿态,久久未动。竹屋陷入了死寂,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更显遥远的市井人声。
时间不知流逝了多久。窗棂透入的光线从炽白转为柔和的昏黄,最后只剩下天边一抹黯淡的紫红。有仆役小心翼翼地靠近竹屋,将盛着简单饭食(粟米饭、葵菹、一小条烤鱼)和清水的漆盘放在门口,又无声地退去。
腹中的饥饿感终于将周鸣从那种近乎僵木的状态中唤醒。他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口那份食物。起身,步履有些虚浮地走过去,端起漆盘回到案几前。食物的香气并未带来多少慰藉,他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目光无意识地再次投向那个庞大而混乱的沙盘,以及散落在地的黑白算筹。
就在这麻木的咀嚼和凝望中,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萤火,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如果……无法精准预测每一次风暴的来临,无法掌控每一个决策者的心思,那么,是否可以将目标转换?不再执着于预测“何时何地何人背叛”,而是思考如何构建一个体系,使得即便遭遇背叛、冲击、意外扰动,整个结构(无论是他自身的安全,还是他依附的卿族势力,甚至是更大范围的某种秩序)不至于彻底崩溃?就像一棵树,无法阻止狂风的吹袭,但可以深扎根系,柔韧枝干,使其在风暴后依然能够挺立?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微澜。
他放下碗箸,眼神重新聚焦,锐利的光芒在疲惫的眼底缓缓燃起。他不再看沙盘上那些代表具体人物、具体事件的小旗,而是将目光投向沙盘本身——晋国的地理山川骨架,城邑的分布,水系的脉络,主要的交通要道。这些都是相对稳定的“常量”。
他拾起一根黑色的长算筹,代表坚固的壁垒或核心根基(如自身掌握的独特价值——数学化的“卜筮”能力、某些关键的生产技术秘密、与特定人物的深度信任关系)。又拾起几根白色的短算筹,代表分散的资源点和逃生路径(如隐匿的据点、可靠的秘密消息渠道、不同卿族领地内可用的“安全屋”、甚至是通往秦、狄等国的秘密小道)。
他开始在脑海中构建新的“模型”:
冗余节点: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重要的资源(知识记录、财物、人员)必须分散藏匿于不同的、互不隶属的节点(不同卿族的城邑、可靠的民间工匠处、甚至山野密洞)。一个节点被摧毁,其他节点依旧能运转。